锦灰堆(第2/25页)

你知道德里克的太太是谁么?你一定见过她的画作,世界上有两幅最为著名的鸢尾,一幅出自于凡·高,另一幅就出自于她。她的名字叫作戈雅,20世纪最著名的女画家,墨西哥之光。她的画作以放肆的色彩和潜意识的线条为特点。在嫁给德里克之前,戈雅是波洛克的情人,他们俩有一张合影,两个人满身颜料,站在一幅巨画之前,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肢体僵硬,嘴唇紧闭,眼睛笔直地看向镜头,波洛克则叼着烟在一旁混不吝地笑。你无法把她和她的画联系在一起,她的画作如此跳脱于规矩,一团团火焰一朵朵云,熊熊燃烧,在你的眼前爆炸,她该是那种恣意张扬的人,可她看起来如此克制冰冷,像个中世纪的修女,五官平平,既没有尖锐的美貌,也缺乏由内而外的热情。相反,德里克长了一张古希腊雕塑般俊美的面孔,深邃清澈的眼睛,金色的头发向后梳去,这本该是张诗人的脸,他们俩做的事真该调换一下。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是如何相互吸引的,又是如何一起度过余生?这才是我的疑惑。

我带着同样的疑惑看向你,熟睡的你,被夜的静美包裹住的你。呼吸如涟漪,退而复来,你的手紧紧裹住我的食指,我因此可以感知到你心脏的跳动。亲密无间的我们,一个睡着,一个醒着,身处两个世界,你划着小舟离我远去,我在岸上望向你,等待你。我想起了小时候,夏天的月亮瓦亮,我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跳皮绳、唱歌,我说,我去小便一下。只走了五分钟,回来之后,场子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银霜般的月光洒了一地,满地凌乱的脚印,一条弯弯的皮绳被遗弃在地,我捡起皮绳,在场子中央,守着遗迹,慢慢踱步,等待着他们回来,再一次开始游戏。明天早晨七点钟,我知道,你会划着船回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亲吻我的面颊,那时候我睡着,你醒着。

梦里面有什么?

b

鸟开始鸣,这一次连续失眠一周,我渐渐摸索出它们的时刻表。凌晨两点左右,布谷鸟最先开始,第一次在 H 城听到布谷的叫声时,很是吃惊,还以为只有深山里才有这种鸟。布谷的声音清亮,饱满有力,带着婉转的哀怨,一声声艰难地唤,唤几声,停一下,又唤。布谷结束之后,便是一种叫声短促细碎的雀儿,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再往后,许多种鸟雀都醒来,叫声混杂在一起,混沌地迎接黎明。

这样的体会你不曾有过,睡眠对你是一种功能性需求,你指着自己的耳朵说,这里面有个开关,一摁就能睡着。我艳羡地看向你,在你熟睡之后,继续与夜纠缠。夜是有质地的,光线、声音,哪怕是那种“黑”本身,伸出手,在空中搅一下,也能感觉到它的稠浓,它也是一件越收越紧的束身衣,随着时间推移,终于将我完全裹住。

“你想太多了,脑子总是在动,别再喝茶和咖啡,再把身体搞得劳累一些,也许就能睡个好觉。”你曾说。于是有段时间,你领着我沿着街道跑步,上海的路灯总是过于明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两丈长,冬日里的空气冰凉,猛地进入到肺,呼出来已是一团白气,硬质的柏油地面和柔软的跑鞋有节奏地触碰,力量折在膝盖里,回到家后,洗漱完毕,膝盖隐隐作痛。我忍受着疲惫的身体,与疲惫的精神,依然无法从容地睡去,应该来一颗安定,但安眠药不知道被你藏到哪里去了,你担心我被那些白色的小圆药片迷惑,在你不在场的时候,吃下太多。

夏秋日的早晨,你总是起得很早,在客厅与厨房里做咖啡,然后烧水蒸一屉速冻的小笼包子,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孱弱,会被咖啡的香味唤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包子与咖啡,想来真是奇怪的组合,但我们津津有味地吃了好几个月,有时候早餐的内容也会换成白粥,配几样菜场买来的小菜。在早餐前,你会去晨跑,这习惯你已经保持了四年,小区附近有一片绿地,里面种了成片夹竹桃、紫叶李、杨柳和女贞,井字形划分,每个井格填满一种树,排列整齐,泾渭分明,园丁会把樟树与柳树砍得只有一人高,枝条从疤口处再抽出来,断头兵俑一般,规整得有些怪异。不过,到春日,紫叶李开花的季节,红白色的花并列两旁,袅袅随风,很是壮观。整片绿地都被高墙围起来,入口很小,不容易被发现,我们搬到这里一年之后才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地图上,它被叫作“三号绿地”,“一号绿地”“二号绿地”已经消失,一丝遗迹也未曾留下,名字只是一个线索,征兆了三号绿地的归处。有时我会与你一起出发,换好轻便的衣服,穿过一片闹市,进入三号绿地的窄门——另一个世界,你跑得很快,我慢悠悠走,井字形的路,总能在转弯处碰见,你穿着红色的上衣,像一阵红色的风从我面前刮过去,对我吹口哨,故作轻佻,惹我发笑。你跑上足足五公里才会停下来,半蹲着大喘气,直到太阳逐渐变得刺眼,我们回去,吃早餐,洗澡,换衣服,你搭乘144路公交去上班,有时候也开车,我骑自行车去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