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与莲(第4/9页)

莲子是在夹缝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见惯了她父母争吵,听着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辱骂对方,将她抛在一旁,任凭她哭得声嘶力竭,不闻不问,后来为了躲避战火,五岁时,她自己主动和李晟要求,要搬去爷爷奶奶家里住。李晟给她收拾好行李,送她去父母家,路上,莲子幽幽地说:“爸爸,你和妈妈早点离婚吧,不要再折磨我了。”童言稚声说出这样的话,让李晟脊背发凉,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莲子已经褪去了童真,口吻已经是饱受创伤的大人,童真一逝,永不可追回,他和前妻都是真凶。

此后,李晟看见四五岁活泼好动的孩子,都会想起莲子,继而想起她四岁时,窗外下大雪,莲子叫嚷着要打雪仗,穿了红色的棉袄,冲到雪地里去,小皮靴一脚一脚把雪踩扁,她不怕冷,双手捧着一把雪,急冲冲蹦到李晟怀中,欢快地喊着:“爸爸,你看呀,白白的冰冰的!喜欢雪,就像喜欢爸爸!”

他离婚之后,莲子小小的身体好像住进了一个大人,再也没有向他撒过娇,也没有再说过“喜欢爸爸”。他还记得莲子八岁那年,也下了雪,雪积了半尺厚,他和莲子站在窗前看雪,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他让莲子也加入进去玩耍,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摇摇头,说:“不喜欢雪。”她闷在家里看了一天书,直到傍晚雪化了也没出门。她怨恨他,他知道的。

莲子的成绩优异,在学校出类拔萃,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一直如此,在每个科目都力争上游,一次考试不如意,她会关紧房门,躲在里面哭,哭完后,更用力地学习。她从来不需要人操心,像是课本里摹刻出来的优秀三好学生。然而李晟却对她充满了担忧,莲子像一根上得过紧的发条,没法松懈下来,他担心她有一天会崩断,他在杂志里看到,说是这样的孩子或许已得上“优秀病”,内心极度脆弱敏感,却因为无人倾诉,不得不以外在的优秀来包裹伪装自己,如果不能达成,心生失望,便会崩断,或者长期疏离人群,心理走上极端,这两样都不是好结局,他不想让莲子变成那样,更担心自己变成帮凶。他将莲子从父母那里接回来,减少自己在外的应酬,专心陪伴她,每天吃完晚饭,和她一同出门散步,围着小湖走一圈,湖边软风吹一吹,说几句闲话,或问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学校有什么趣事,他以为这样有效,然而莲子还是坚壁不破,不肯透露零星半点,只用面子上的话回他,有时她直接拒绝回答。

她异常沉默,日渐走向封闭,与李晟不远不近,在自我周围画了一个圈,把他隔绝在外,与他维持着淡然的父女关系。

李晟用尽方法,试图了解莲子的心迹,向老师询问她的近况,只知道她很难融入群体中,在学校没有几个要好的同学,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上体育课练习排球,甚至没有同学愿意和她结对子,她只好改练速跑。李晟最后实在没法子,趁她上学的时候,翻检她的书架和书桌,希望能找到线索。书桌的抽屉里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课外书和一面小镜子之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东西,他随意翻开其中一本书,里面却夹了四张前妻的照片,有一张她二十岁出头时,在影楼拍的黑白照片,柔光灯一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明炽的光,黑长的头发盘顺在脑后,像极了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女明星,如今看来,依然艳丽动人;还有几张彩色照片,她化着浓重的妆,穿着缀满亮片的长裙,正在唱歌。离婚之后,为了避免触景伤情,李晟烧掉了两本相册,是喜爱拍照的前妻留下的影集,原本以为家里一张她的照片也没有了,谁知莲子还藏了几张。相片的塑封已经脱了胶,卷了边,也不知道被放在手心摩了多少次。

莲子长得像前妻,相貌偏于妍丽,眉眼尤其长,往鬓梢里走,腿脚也生得长,好好打扮一下,走在路上,能让人多看几眼。但她的整个少女时期,都穿着颜色暗淡、宽松严实的衣服,留着乱蓬蓬的短发,把自己隐蔽在一片浓黑之后,刻意遮挡自己的动人之处。尽管如此,从小到大,还是不少男孩子塞小纸条给她,莲子回家都交给李晟,李晟全都当作女儿成长的纪念物保留起来。

有一次,李晟说:“这些你自己留着吧,放在小铁盒里,长大拿出来看看,会很有意思。”

莲子眼神放空,冷冰冰地说:“这些人懂些什么,才多大,就爱来爱去。再说,我不想做我妈那样的人。”

“你妈是哪样的人?”

“漂亮的坏女人。”她笃定地说。

李晟嚅嚅嘴唇,想说点相反的意见,时间过去这么久,白发已生,愤恨消泯,对人事看得公正多了,看待前妻,也只把她当成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并没有多余的感情色彩。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在莲子的书桌里找到了前妻的照片之后,知道她的心里,其实另有答案,然而这层答案,他不能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