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第3/3页)

就这么熬到过年,村庄里出走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汽车来来往往地穿梭,在外的人衣锦还乡,像歇脚的候鸟,团团地挤在村庄里,一旦春暖就飞走。有人注意到那个新坟,问是谁。

“是雨果的,他今夏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那个傻子么?”

“是啊。”

“他的父母这下子可解脱了。”

人多起来的好处是,打牌的人多了,父亲终于不用跟些慢吞吞的老乌龟们结对子,腊月和正月,他都在外打牌打到十点钟才回家。夜路黑,雨果陪着他走,虽默然无言,可有那么几刻,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刚过正月,镇上就来人挖坟了,有人上告,说父亲私占耕地建坟,七八个汉子几下子把雨果的棺材掘出来,用塑料布裹了尸体,拖在一辆小三轮车后面,拉去火化。父母亲恰去别村走亲戚,傍晚归家,有人大喊:“傻子他爹,傻子的坟被刨了。”父亲号叫一声,向雨果的坟头方向冲过去,到了只见一座空坟,烂棺材板子碎了一地,尸体不知哪里去了,母亲随后赶到,她摔了一跤,不肯起来,将脸埋进土里哭。父亲蹲下来,拾了一块石头放进口袋里。太阳将落未落,照亮一片赤红的霞,让雨果想起自己淹死的那天——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三天后,父亲去镇上领回了雨果的骨灰,小小的一个木盒子里,一斤不到的骨灰,他小心捧着,像抱着个活孩子,雨果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地走,宛如生前。田垄被水泥地封住了,变成了一条条雪白阔敞的道路,谁修的呢?没人记得。为什么要修呢?也没人记得,可田垄上再也长不出野稻和辣蓼来。走过自己的坟地,雨果看见,坟地已经被填平,那景象比之前他看见自己的肉身时,更接近死亡和无常。衰敝了,这个村庄。

父亲把他的骨灰撒在田地里,凛冽的风将粉末吹向远处,给黑色的土地抹上一层淡淡的白。一场雨之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哪里再有像你这么好的孩子啊!”父亲哽咽着喊。

半个月后,父母亲决定离开乡村,他们把田地托付给大伯,跟着二伯去浙江南部的城市打工,也加入到候鸟般的人群中去,因为雨果,他们比别人出发得晚了一些。

雨果没有跟着他们走,他回到河流的怀抱,回到死之地、生之所。河的底处还有一条河,流动的光洁的温暖的,他毫不犹豫地扎进去。

后记:

献给我早夭的堂弟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