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稚儿(第2/8页)

一到晚上,两个孩子并排睡在上人高僧后面的房间里,这样讲着悄悄话。

“虽说女人是恶魔,但她们有那温柔的乳房,这真叫人不可思议哪。”

听千手丸这么一说,瑠璃光丸奇怪地说:“对呀,恶魔怎么会有那么柔软的乳房呀?”

千手丸歪着脑袋,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记忆。

两个孩子清楚地记得自幼背熟的经文说,女人是多么狰狞的动物,却无法推测出女人是用什么手段,散布着何等性质的毒害。无论是优填王[3]经中的“女人最为恶难一,缚着牵人入罪门”,还是智慧论中“执剑向敌犹可胜,女贼害人难可禁”,想起来,女人就像盗贼一样,把男子五花大绑起来,把他们拽到令人恐惧的地方去。不过,若按照《涅槃经》说法,“女人成大魔王,能食所有人”,那岂不是比老虎、狮子更巨大的怪兽吗?“见女人一次,常会丧失眼睛的功能。哪怕看大蛇,也别见女人。”倘若《宝积经》所写的话当真,那么女人就像栖息在深山里的大蟒,是一些体内能喷出毒气的爬虫类。千手丸与瑠璃光丸从各种经文中找来关于女人的其他记录,互相分享,交换意见。

“你和我都把如此可怕的女人当作母亲,一度被她怀抱在膝头,并且平安无恙地成长起来。这么想来,女人看来并不是像猛兽和毒蛇那样吃人杀人,喷射毒气的生物吧。”

“用唯识学派论[4]观点说,女人是地狱的使者,她们比猛兽和大蛇的模样更加骇人啊。我们之所以没有被女人杀害,是因为我们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可是,”千手丸打断对手的话头说道,“你知道唯识学派论中前面所说的话吗?‘女人地狱使,永断佛种子,外面似菩萨,内心如夜叉。’看到经文上那么写着,我想,即便她们心如夜叉,外面看上去一定很美。有一个证据是:上次有一个来京城参拜的商人,出神地看着我的脸,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像女子那样可爱的稚儿呀。”

“我也记得那些前辈老是嘲弄说,你真像个女孩子。难道我的样子像个恶魔吗?我甚至害怕地哭泣过。可是也有人安慰我说:不用哭吧,你的脸长得像菩萨那样美。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在赞美我还是在毁谤我。”

两人越是这么交谈,女人的真面目似乎离他们的认识就越远了。

虽说是大师高僧结界的圣地,但是这山中分明也有毒蛇和猛兽栖息。春天里莺啼花开,冬天里草枯雪降,人世间毫无变化。唯一有异的就是不见一个女人,佛主如此厌弃的女人,为何长得酷似菩萨?如此美貌的女人又为何比大蛇还令人恐惧?

“人世间若是幻境,那女人一定是美好的幻影。幻境会使凡夫俗子迷失方向,恰似行走在深山里的旅行者迷失在浓雾中一样。”

思来想去,结果两个孩子得到了这样的判断。美丽的幻境,美好的虚无——那就是女人。如果他俩不这样认定,那么两人的理性就怎么也无法满足。

年少的瑠璃光丸的好奇心宛如倾慕幼儿童话故事乐园那样,是一种淡泊的一时冲动;年长一点的千手丸难以忘怀的,则是好奇心这个词所无法表达的强烈情感。每天夜晚与他面对面而睡,看着睡得香甜安稳的瑠璃光丸的天真无邪的睡脸,就不能不万分羡慕他人的纯真,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烦恼呢?而且,有时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众多各式各样的女人的面影,整夜整夜地妨碍他的睡眠。有时,她们变成具备三十二相菩萨,在紫磨黄金的光芒中要拥抱自己,有时又变成一副阿鼻地狱的狱卒的样子,用从十八根角尖燃起的火焰,刹那间要将他杀死。被噩梦魇住后浑身冒冷汗的千手丸,被瑠璃光丸叫醒,从铺上跳起的事情也发生过好几次。

“你刚才发出呻吟及奇妙的梦呓,是受到什么鬼魂袭击了吗?”

听到询问,千手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声音颤抖地回答。

“我遭到了女人幻影的苛责。”

随着时间的推移,千手丸的举止表情中,渐渐失去了孩子应有的快活和单纯,只要一有空,他就悄悄地背着瑠璃光丸,在大讲堂的祭坛处徘徊,做梦似的全神贯注于观世音和弥勒菩萨的妖艳的尊容,耽溺于茫然的沉思之中。这种时候,充斥于脑海的只有唯识论中的“外面似菩萨”一句话,内心嘛,等同于夜叉也罢,不过是幻影也罢,在这座山上众多的殿堂与佛塔中摆放的类似菩萨的人,如若是能活在这个世上的,她们是多么端庄秀丽、多么庄严肃穆啊。不知何时,他对于女人的恐惧心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憧憬。药师堂、法华堂、戒坛院、山王院,他逡巡在山内的各个厅堂,永不满足地天天注视着本尊主佛、左右侍像、横木板条间的天人群像。这一阵子,他已经不愿意在和年少的稚儿谈论女人了,虽说要对瑠璃光丸说起“女人”二字并不困难,可是,他现在却会不可思议地感到这是件罪孽深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