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3/20页)

至于“讨伐楠木正成,平定源义经”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对于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章三郎自幼很爱历史故事,熟读过《太平记》和《平家物语》。与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也十分崇拜正成和义经。不过,到后来,他逐渐爱上了西方思潮和文学,对于日本历史的兴趣也就慢慢淡忘了。源义经和楠木正成那样的远古时代的英雄事迹,对于章三郎现今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化。说要“平定讨伐”他们,简直是无法成立。每当从自己的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总是会羞得满脸通红,惭愧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怎么会有如此滑稽的癖好呢?莫非染上了重度的神经衰弱症?”

章三郎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正常,意识到自己是具有狂人天性的人。幸运的是,他的疯癫行为每次发作,时间都不长,很快会清醒过来,所以至今未被他人发现。

章三郎意识到刚刚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了,一副“糟糕!”的表情,遂陷入阴郁的沉思。接着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地从二楼狭窄的梯子上走下楼去。在底楼靠近两铺席大小的玄关处,有一个六铺席大小的内客厅,患有肺病的妹妹阿富静静地仰卧在枕头上,从盖被的被领处露出她那张苍白的脸。

章三郎走进房间,妹妹一下子掉转视线,凹陷下去的眼底闪过一道凄惨的亮光,直勾勾地盯着哥哥。“妹妹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的生命。”正因为了解她的病情,这一阵子,每当要通过妹妹房间去厕所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发窘,很不自在,妹妹那奇妙、神秘又锐利的眼神也使他感到恐惧。他尽量不与妹妹的眼神对视,扭过头加快脚步穿过走廊,打开厕所门赶紧躲进去,不再轻易跑出来。

前段日子,学医的朋友告诉他:“脑子有病的话要当心便秘。”章三郎听取朋友建议,每天多喝热水,努力保持排泄通畅。这一阵,他每天要上两三次厕所,每次习惯蹲上十五分钟左右。可是,他动辄就会蹲在那儿,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陷入永无止境的冥想之中。

今天也是如此,章三郎蹲在厕所里面,脑海里照例浮现出之前种种妄想的片段,时而消失,继而再现,如此反反复复的过程中,突然想到了中国的白乐天。

“等等,记得我昨天也在厕所里想到过白乐天的事啊。”

“是呀,的确昨天是想到过。岂止是昨天呀,前天上厕所时也想到过白乐天。为什么我一进厕所就会想到白乐天呢?这间厕所与白乐天有何关联呢?”

章三郎在联想的潮流中回溯,很快找到了关联的答案。两三天前,有一张报纸的碎片掉落在厕所的地上,报纸上有着关于箱根温泉的报道,它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章三郎的眼帘并得以扩展,看来原因就在于此。读着有关温泉的报道,他的灵魂不知不觉就会徘徊于曾经游览过的箱根满目翠绿的山间雾气中,想起了建在凉爽溪谷边的一个旅馆的浴室。当自己的身体浸泡在不断满溢、清澈透明的温泉浴池的底部,追怀如同五体放松一般的触觉时,他想起了歌咏入浴快感的著名唐诗,“温泉水滑洗凝脂”,那是《长恨歌》里的一句,从自己古老而又遥远的记忆中被唤醒了。从《长恨歌》必然就会联想到白乐天,从前天早上起,这张报纸就被扔在这儿,所以这两天每次进厕所,只要看到这段报道,就会一次次地重复联想,最终将白乐天扯了出来。

根据以上事实判断,他的脑子机能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停滞在同一个地方,只要内心受到一定的刺激,就会产生相同的妄想并停留在那儿。他的状态是有悖于柏格森提出的“不断的意识流”的说法的。

“……对呀,所谓的纯粹持续的说法,真是真理吗?……”

接下来的五六分钟时间,章三郎的联想又转到了心理学的问题上,他点点滴滴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阅读过的柏格森的“时间和自由意志”论点,不过,大部分都忘光了,记不清任何一个理论的细节。尽管如此,章三郎还是为自己能够思考如此高尚问题的智力感到高兴。再怎么说,在这贫民窟的大杂院中,在这八丁堀几百号人的居民之中,能知晓柏格森哲学的人,除了自己也就别无他人了。倘若人的思想也能像行动一样外在显现,那么,那些邻居一定会为我头脑中的学问而感到惊叹不已的吧。

章三郎甚至想对外人显摆一下:“我现在正在思考如此伟大、如此复杂的事情!”

“妈妈,哥哥到现在还赖在厕所里呢!”

当房间里传来妹妹的喊叫声时,章三郎总算挪动麻痹的双脚到廊檐的盥洗盆边洗手。妹妹依然没有停止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