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第2/7页)

不知何时,人力车来到本乡的赤门跟前。这儿与两三年前大不相同,新拓宽的左侧人行道上,有五六个工人,将烧成黑色油漆似的黏糊糊的东西倒出来,正在修建柏油马路。放在大马路边的铁桶中,烧热的焦炭呈热焰升腾而起,熊熊燃烧。头戴新角帽的学生们意气风发地从跟前走过,他们身上完全没有佐伯那种悲惨的阴影。

“那帮家伙都是我的竞争者。瞧,他们面色红润,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充满着希望。其实都是些笨蛋,不过,他们有着野兽一般健壮的体格,我可赢不了他们。”

正在这么想着,人力车拐进一条小街,看见姑母家的电灯,门口用粗黑体字写了一个“林”字。门内铺满了沙砾,车轮发出吱吱声,停在玄关的格子门前。佐伯终于松开双手,跑到了脱鞋处。

“不是说两三天前就出发了,怎么到现在才到啊?”

姑母的精神很好,她领着佐伯沿走道来到八铺席大的客厅,询问了家乡的种种情况。她年近五十,微微发福,什么时候都显得年轻。

“哦,是这样啊。……你爸爸不是说今年赚得很不错嘛,挣了钱,应该把房子修一下,你也从旁劝劝你父亲。哪儿有像你家那种空空荡荡、又陈旧又肮脏的家呀!我每次去名古屋都要说,你爸爸总是说些马上就修之类的话敷衍了事。上次看博览会时他邀请我去住上两三天,我又说过。虽然多次想登门去玩……但我很早就奉劝你动工修葺,你到现在还不实施,要是来了地震,你家那房子能待人吗?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稍微大一点的地震,你家一下子就会垮掉。你爸爸已成了秃顶老头无所谓了,你姑母虽然没了姿色,但是照样十分珍惜生命哟。”

佐伯听着姑母的高谈阔论,咧开嘴露出优柔寡断的笑容,凝视着她不停摇动圆扇的婴儿般的肉手腕,不一会儿自己也拿起圆扇扇了起来。

佐伯静下心来,看了看屋内,更觉得炎热了。为了通风好,廊缘边开阔的庭院里,枝繁叶茂的两三棵高大的枫树和青桐树遮挡了太阳,树后的南天和杜鹃异常茂盛,八角金盘的大叶子在微微摇动。由于深绿色树叶的反射,室内显得幽暗,姑母那胖墩墩的半边圆脸泛着青光。佐伯从光线明亮的室外一下子走进仓库式的屋内,低着头频频眨眼,久留米藏青色碎白点花布衣物上浸着汗水,他讨厌地瞅着自己瘦若病人一般的两条细胳膊。待精神稍稍安定后,从人力车上带来的炎热似乎消散了,可浑身上下的皮肤却好像燃烧起来,整张脸热烘烘的,连眼睛都烧得模糊,黏糊糊的油汗从脖子上不停地渗出来。

独自一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讲述着的姑母,突然听见隔扇外面有人经过的脚步声,歪着头问道:“是阿照吗?”

没有人回应,她想了想又说:“是阿照的话,请进来一下,阿谦刚从名古屋来了。”

说着,纸槅门拉开了,堂妹照子走进屋来。

佐伯抬起沉闷的脑袋,朝发出沙沙衣服摩擦声的黑暗的里屋方向看去。她还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打扮,东京风格的潇洒的檐发型,茶色格子浴衣外穿着颇为气派的夏季绉绸短外褂,高个子的苗条身材,令客厅一下变窄了。堂妹有点儿拘束又形态优美地弯了下腰,像都市少女朝乡下男子打招呼那样,向佐伯点点头,神态安心又略显高傲。

“怎么啦,赤坂那边?你的事办完了?”

“是的。那边既然这样说了,说明应该是完全了解了。他们说要我们不必担心。”

“是嘛,理应如此。要是铃木不出错,原本也不会那样的。”

“的确是,之前的人也太过分。”

“当然。……哪边都有问题。”

母女俩如此问答。据说家里的学仆铃木不知做了点什么傻事。本来可以不用在这种场合讨论的,是姑母要在侄子跟前展示一下自己女儿的乖巧和说话风度吧。

“妈妈,你也不要太依赖铃木,以免今后多生气。”

照子的口气老成,像是年长者在说话,看得出有点滑头之处。受到院子正面照来的光线,她的长脸看上去没有光泽。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那天真的少女心情与粗大的骨架还不大相称,现在已经没了那种感觉。她身材高大,也丰腴匀称,长长的脖颈和手脚构成美丽的曲线,连宽大的衣服也显得很美,把她的四肢诚实而又美滋滋地包裹在里面。沉重的眼睑里的大眼球骨碌碌地转动,密密的眼睫毛后面那双受男人喜欢的瞳孔,发散出细微而又阴险的光芒。在闷热房间的暗处,厚重的高鼻子及蜒蚰般湿润的嘴唇,轮廓分明的脸和头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病恹恹的佐伯的官能兴奋起来。

过了二三十分钟,他上到二楼派给自己的六铺席的房间,等帮忙搬运行李和书包的学仆铃木一下楼,佐伯立刻呈“大”字形躺下,紧蹙双眉,茫然地凝视着屋檐外的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