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2/6页)

他的眼睛环顾书房——达拉斯用英式铜板雕刻、齐本德尔橱柜、精心挑选的蓝白颜色和套上了漂亮灯罩的电灯装饰这个房间——目光又回到那张他一直舍不得丢弃的伊斯特莱克写字桌上,回到仍然放在墨水槽旁他给梅照的第一张照片上。

照片中的她高挑婀娜,胸脯圆润,穿着浆过的棉纱,头上的麦秆帽被风吹动,就像他在教堂花园的橘子树下看见她的那样。她的模样和他那天看见的一样,一直没有变。虽然没有那么高挑,却并未相差很多:她慷慨,忠诚,不知疲倦,却毫无想象力,不知进取,她年轻时的世界已经化作碎片又重新构建,她却对这些变化一无所知。这种耀目的光芒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的眼界一成不变。由于她认不出变化,她的孩子也就像阿切尔一样从不向她表达观点。从一开始,他们就假装志同道合,家中有一种无辜的虚伪,父亲和孩子不知不觉站在一起。她去世的时候觉得世界很美好,充满了和她家一样相爱和谐的家庭,于是顺从地撒手西归,因为她坚信无论发生何事,纽兰德都会继续向达拉斯灌输那些塑造了他父母人生的原则和偏见,而达拉斯反过来(当纽兰德随她而去时)也会向小比尔传递这种神圣的信任。至于玛丽,她就像对自己一样放心。因此,将比尔从鬼门关中拉回来并因此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后,她无怨无悔地躺在圣·马克的阿切尔家族墓地里。阿切尔夫人已经在这里长眠,不用再接触那些她的儿媳从未察觉到的可怕“潮流”。

梅的画像对面是女儿的画像。玛丽·奇弗斯和母亲一样高大白皙,但腰身浑圆,胸部平平,还有点驼背,这是日新月异的时髦潮流所要求的。如果有着梅·阿切尔那被天蓝色腰带轻轻一束的二十英寸腰身,玛丽·奇弗斯是不可能展现她精湛的体育技艺的。这种差别似乎有着象征意味,母亲的生活像她的身形一样被紧紧裹缠起来,玛丽和她一样传统,也不比她聪明,却过着更广阔的生活,想法也更宽容。这么说来,新的法则也有其优点。

电话响起,阿切尔从画像移开目光,拿起手边的话筒。纽约通快信的唯一方式是衣服上缝着黄铜纽扣的信童那种日子已经过去多久了!

“芝加哥来的电话。”

啊——那一定是达拉斯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被事务所派到芝加哥商谈湖畔宫殿的计划,他们准备为一位有想法的年轻百万富翁建造这座宫殿。事务所总是派达拉斯办这种差使。

“你好啊,爸爸——对,达拉斯。我说——你觉得周三出海怎么样?‘毛里塔尼亚号’,对,和往常一样在下周三。我们的客户在落实之前想让我看几个意大利的花园,他们叫我坐下一班船去。我必须赶在六月一号回来,”他欢快地大笑起来,“所以我们必须动起来。我说,爸爸,我需要你帮忙,你一定要来。”

达拉斯好像就在书房里说话一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在身边,自然得仿佛他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炉旁他最喜欢的扶手椅中。阿切尔通常不会对此感到惊奇,因为长途电话已经像电灯和五天跨越大西洋的航行一样稀松平常。但这个笑声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觉得神奇的是,隔着成百上千英里的国土——森林、河流、山脉、原野、喧闹的城市和忙碌而冷漠的几百万人——达拉斯竟能笑着说:“当然,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在一号回来,因为范妮·博福特和我要在五号结婚。”

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考虑?不,先生,不能考虑一分钟。你必须现在就答应。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行?如果你能说出一个理由——没有吧。我就知道。那就是可行了,嗯?因为我指望你明天一早就给库那得的办公室打电话,而且你最好订好马赛回来的船票。我说,爸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共处了——噢,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芝加哥的电话挂掉后,阿切尔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共处:儿子是对的。达拉斯结婚后,他们会有很多其他的“时光”,这一点他的父亲十分肯定,因为父子俩情同手足,至于范妮·博福特,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她,是不大可能干涉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的。相反,从他对她的观察来看,他觉得她能很自然地融入其中。但毕竟,改变依然是改变,差别也依然是差别,即使他对未来的儿媳感到亲近,他仍然很希望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与儿子单独共处。

他没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只有一个突出的原因,那就是他已经没有旅行的习惯了。梅生前不喜欢走动,除非有正当理由,例如带孩子们到海边或者去爬山:她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要离开三十九街上的房子或他们在纽波特的韦兰家的舒适住处。达拉斯拿到学位后,她觉得有义务进行六个月的旅行,于是全家按照传统游历了英国、瑞士和意大利。他们的时间有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所以放弃了法国。阿切尔记得达拉斯被迫考虑勃朗峰而非兰斯和沙特尔时有多愤怒。但玛丽和比尔想爬山,也已经跟在达拉斯身后哈欠连连地逛过了英国的大教堂。梅对孩子一向很公平,坚持让他们在体育爱好和艺术爱好之间找到平衡。她还提出丈夫应该到巴黎生活两周,待他们“完成”瑞士后再到意大利湖区与他们会合。但阿切尔拒绝了,说:“我们要在一起。”看见他为达拉斯做出了好榜样,梅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