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3/4页)

她带着一种会被宝嘉康蒂[29]嫌恶的轻蔑回答说:“我不希望他们觉得我们打扮得像野人一样。”他再次吃惊地发现,连从未见过世面的美国女子都对高贵打扮带来的社交优势怀有虔诚的敬意。

“这是她们的铠甲,”他想,“是她们对未知情况的防卫和反抗。”他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连往头发上系丝带以取悦他都做不到的梅,却能热切地完成选择和订购整个衣柜服装这一庄重仪式。

他猜对了,卡弗莱夫人家的派对很小。除了女主人和妹妹以外,他们只在冷飕飕的狭长会客厅中看到另外一位身穿披肩的女士、她的丈夫——一名和蔼的牧师、一个卡弗莱夫人称是自己侄子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和一位肤色黝黑、目光炯炯的小个子男士,卡弗莱夫人介绍说他是年轻人的教师,并说出了一个法国名字。

人们在幽暗的灯光下面容模糊,梅在人群中像夕阳下的天鹅一样游弋自如。她的丈夫发现她比以往高大、白皙,衣服的窸窣声也更响了,他感到她红润的脸色和窸窣作响正是极端幼稚害羞的表现。

“他们到底会希望我谈什么呢?”她无助的双眼恳求着他,与此同时她光彩照人的身影也给其他人带来了同样的焦虑。但即使是不自信的美丽也能唤醒男人心中的信任,牧师和那位有着法国名字的教师马上向梅表示他们愿意帮她放松下来。

虽然他们已尽力而为,但晚宴越发无趣。阿切尔注意到妻子与外国人相处时表现泰然自若的方式是不断引用地方的例子,如此一来,尽管她的美貌让人爱惜,她的对话却让对方无从应答。不久牧师便放弃了努力,但那位熟练操着流利英语的教师依然英勇地向她倾诉,直至女士们都上楼到会客厅中,众人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只喝了一杯波特酒的牧师要赶去参加一个会议,那位内向的侄子似乎是个残疾人,也被送到卧室中去。阿切尔和教师则继续坐下喝酒,阿切尔忽然发现自己正在侃侃而谈,自上次和奈德·温赛特讨论以来他便没有这样做了。原来,卡弗莱夫人的侄子患上了肺痨,不得不离开哈罗公学搬到瑞士,在气候温和的莱蒙湖畔住了两年。这名年轻的书呆子被托付给里维埃先生,后者将他带回英国,并将一直陪伴他直到来年春天他北上牛津。里维埃先生随口说起他到时需要另谋高就。

阿切尔想,他兴趣广泛、才华横溢,不可能长期找不到工作。他三十岁上下,脸型瘦削丑陋(梅肯定会说他相貌平庸),思想的碰撞让他深邃的脸上表情丰富,但他的活泼中不带一丝轻浮和卑贱。

他的父亲英年早逝,生前担任一个外交小差使,并授意儿子跟随他的步伐。但年轻人对文字怀有一腔热爱,一头扎进新闻业中,随后当上了作家(显然并不成功),并最终——他向听者省略了期间的多次尝试和跌宕——在瑞士辅导从英国来的年轻人们。然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住在巴黎,经常参加龚古尔的阁楼聚会,被莫泊桑奉劝放弃写作(对阿切尔来说这也是一种耀眼的荣誉!),并且经常与梅里美在他母亲房中交谈。显然,他一直贫困潦倒,忧心忡忡(他需要供养母亲和未婚的妹妹),他的文学追求也明显以失败告终。实际上,他在物质方面并不比奈德·温赛特好多少。但正如他所说,他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热爱思考的人不会感到精神的饥饿。也正是因为这种热爱,可怜的温赛特才几近饿死。阿切尔心有戚戚,羡慕地看着这位热切而贫穷的年轻人:他一文不名,却仍生活富足。

“你看,先生,一个人保持思想自由,不禁锢他鉴赏的能力和批判的独立,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不是吗?因为这个原因我放弃了新闻,从事沉闷得多的工作:担任教师和私人秘书。当然,工作中有许多苦闷的差事,但我能保持自由的道德,我们在法语里称之为‘尊严’。当一个人听见精彩的对话时能加入其中,畅所欲言而不必折中,也可以静静倾听,在内心加以回答。啊,精彩的对话,这真是无与伦比,对吗?只有富有思想的生活才值得过。所以我从不后悔放弃了外交和新闻——那只是自愿放弃的两种不同形式罢了,”他又点燃了一根香烟,双眼炯炯地盯着阿切尔,“你看,先生,能够直面生活,即使只能活在阁楼中也是值得的,不是吗?但要住进阁楼终究还是需要挣足够的钱,我也承认,一辈子当私人教师——或者任何‘私人’职位——几乎和在布加勒斯特[30]担任二等秘书一样可怕。有时候我觉得必须放手一搏——好好一搏。你觉得,比如说,我在美国——在纽约能找到工作吗?”

阿切尔惊异地看着他。一个经常拜访龚古尔兄弟和福楼拜的人,一个觉得只有富有思想的生活才值得过的人居然要去纽约!他一直困惑不解地盯着里维埃先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他的优越和强项正是成功路上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