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正(第3/9页)

曹破延一言不发地把毛纸摊开,把墨囊里的墨汁倒出来,用井水冲开,然后把毛笔递了过去。闻染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接。曹破延把毛笔又递了递,用生硬的唐话道:“你就要死了,给自己的父亲留份遗言吧,不然他一定很伤心。”

这一番话,让闻染如坠云雾,这是什么意思?

曹破延知道,她很快就会落到右杀贵人手里,下场一定极其凄惨。可刚才闻染哭喊着叫“爹爹”的模样,似乎触动了他心中的某一块东西——不是突厥狼卫的心,而是一个父亲的心。

这个女人是右杀贵人的猎物,曹破延即使心中反对,也不可能违背命令把她放了。他所能做的,只是让她留点遗言罢了。

闻染忽然反应过来,这些胡人和熊火帮根本不是一路,他们显然是把自己误当成了王韫秀,而且打算杀了她。闻染急忙喊叫着说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叫作闻染。

可曹破延根本就不信,他认为这姑娘只是找借口不接受这个残酷事实罢了。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匕首,“噗”的一声插进墨盒里,表示不要徒劳地挣扎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写下自己人生最后的话语。

闻染咬住嘴唇,再度握紧了毛笔,眼眶里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两个时辰之内连续被绑架两次,心力交瘁,现在又被逼至这种绝境,她已经撑不下去了。疲惫、惊骇和对死亡的恐惧同时袭来,摧垮了她的防线。

她想起了去年闻家遭遇的可怕事情,那时她和现在一样惊慌。若非恩公一力庇护,只怕她早疯了。闻染的内心涌出了极度的委屈,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闻染突然把毛笔远远扔开,用头去撞曹破延。曹破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却纹丝不动。闻染又拿起腰间的一个香囊朝他丢去,在他胸口绽开一团烟雾。曹破延一下把闻染的手臂抓住,把她强行按在井边。

闻染放声大哭起来。

曹破延没有动怒,他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征兆,表明对方的抗拒正在崩溃,就像草原上的黄羊——当它们意识到无法摆脱狼群时,就会前腿跪地,咩咩地哀鸣。

于是他也不动怒,俯身把毛笔捡起来,重新塞到闻染手里。这时货栈里传来一声沉重的轰隆声,似乎是哪一个大桶滚落到地上去了。

曹破延被声音吸引过去,不过几个弹指的时间,当他再度回过头来时,亭子内外空荡荡的,闻染的身影却已经消失。

十几名武侯粗暴地掀开那一排阔口大瓮的圆盖,用手中的木杆伸进去搅上一搅。这些木杆的末端劈出几条反向豁口,从瓮里提上来时,裂隙里挂满湿漉漉的褐色浊油。

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还带着股香味。阳光从工棚上方的空隙照射下来,棚内的七八台榨器已经全数停工,袒着膀子的榨工们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武侯们搜查,不知就里。

在他们不远处,数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账簿,正在核对脚边那一堆堆菜籽饼、芜菁籽饼、芝麻斛斗的数量。在后院的库房里,另外一批人在清点更多罐瓮,甚至连加工熟油的灶台都不放过。

油坊的老板匆匆跑出来,看到这混乱局面,先是勃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个官吏叫过去附耳说了几句,态度大变,连连点头哈腰。

类似的事情,在长安城十几处荤素油坊同时发生。无论是供应宫中的御坊还是民坊,无一例外,都被彻底搜查了一遍,还被要求出示最近一个月内交易明细。有的坊主自恃有后台,试图反抗,结果被毫不客气地镇压下去。

这些交易和库存数字,都被汇总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在那里,徐宾带领着几十个计吏埋头苦算,把这些数字与城门监的油料报关记录核对,看是否有出入。

“启禀司丞,没有。”徐宾手捧墨迹未干的书卷,向站在沙盘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汇报。

“没有什么?”李泌的语气不太好。

“一月之内,一切大于五石的荤素杂油交易,除了宫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实物存货,没有疑点——这里是清单。”

“城外的货栈呢?”

“油料报关在城门监从来都是单列一类,重点查验,哎哎……也没有异常。”徐宾一紧张就容易哎哎地结巴。

李泌脸色一沉,把拂尘重重甩在沙盘边缘:“没有异常!没有异常!哼,等火势起来,我看你们怎么说!”徐宾俯身垂首,不敢搭话,也不需要搭话。他知道上司与其说是在斥责,毋宁说是在发泄。

其实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墨砚被手不小心碰翻,脚步在地板上一滑,若有若无的几声叹息,茶盖与书沿的磕碰,纸卷失手滑落在地,种种小状况开始频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