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异时对

临近年关,郡主府已经开始筹备了。里外都是忙碌的人,婢女们剪窗花,调糨糊,给花树挂红。仆妇们掸尘,办年货,准备利市的红封套。

府里的护院无甚事忙,带着狗在园子里兜圈子。兜到前院,看见几个小厮架着扶梯在门楣上擦拭匾额,便挨在一边凑热闹。爬在梯顶上的人拿着鸡毛掸子扫尘土,西北风里一吹,蓬蓬落了大黑狗满背的灰。护院嘟囔着给狗扫了扫,不经意回了回头,远远看见一骑快马从跃马桥那头过来,飞金的鱼鳞甲在日头下折射出万点光芒。原以为是自家郎君,眯着眼睛细看,却是北门屯营的镇军大将军。

梯顶的小厮忙下了地,退到门掖两侧叉手请安。十二月里的天气,呼出来的气雾在眼前交织成莽莽一片。风更大了,吹得人直哆嗦。那护院吸溜着鼻子上前躬身作揖,“上将军安好!今日来寻我家郎君么?不巧了,一早去了府衙,还没回来呢!”

上将军的半张脸埋在厚厚的兜猊里,那只獒认得他,毛梭梭的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他伸手在那狗头上安慰地拍拍,“郡主和郡马可在家?”

旁边小厮道:“郡马应太仆寺卿之邀赴宴去了,殿下在的。请上将军稍待,小人这就去通传。”说罢一溜烟地跑进了门。

到底还不能确定布暖在不在郡主府,他也没有莽撞的习惯,便对那护院试探道:“我去了河东数月,回到长安听说我家娘子搬到郡主府来了,今日来接她回家。”他觑着诸人神色,“她现住哪个院子?”

那护院不知里头缘故,直隆通道:“少夫人现住郎君的白石园呢!”

她果然是在这府里,但听说住在蓝笙的园子里,他又不免揣测他们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因耐着性子问:“他两个处得好么?你家郎君为人我最知道,三天新鲜劲。三天过了,怕日后要慢待我家娘子。”

那护院也不知为何这高高在上的贵人竟和他说这么多话,更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忙殷情道:“上将军放心吧,小人从不知道我家郎君这么会照看人的。少夫人病榻前时时陪护着的,那真是日以继夜啊。”他咽了口口水,“少夫人吃药用膳都是郎君亲自料理,跟前伺候的人都看在眼里呢!”

这话其实存着很大的夸张成分,但在容与听来却仿佛证据确凿了似的。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个男人会如此尽心尽力地照看呢?自己真是空做了场春秋大梦,为她什么都愿意抛弃,但对她来说他这算什么?无谓的牺牲,既可怜又可笑的愚蠢行为么?

他突然生出报复的心思来,他这样痛苦,她却在为别人作养身子?他想他并不宽宏大量,以往人前的端稳都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催生出来的。其实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譬如对付鲍羽,不过一点政见不和,他可以栽赃,可以参他越权,不把他贬谪流放誓不罢休。那么现在呢,她背叛他,这样的债怎么追讨回来?

他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她!但是越恨表现得越沉着。郡主面前他行礼如仪,再得体不过的笑容言谈。他知道蓝笙绝不会告诉郡主有关他和布暖的事,他倒可以借着舅舅的身份,顺顺当当把她带出郡主府来。

阳城郡主对他依旧是极亲切的,在她眼里,容与简直就像自己的儿子。她让人给他看座,给他上果子和茶汤,寒暄道:“我知道你到河东募兵去了,怎么样?可顺遂么?”

他道:“是,托殿下的福,如今看来算顺遂的。余下要强征的,也都筹划得差不多了。”

阳城郡主颔首,“朝廷头一道募兵敕令叫你承办,难为你了。虽道阻且长,也看出二圣对你的器重,你说可是么?”又笑道,“我已吩咐厨子拣你爱吃的做。在河东忙了这些日子,定是吃不好睡不好,都瘦了些个!今儿好好找补找补,过会子晤歌回来了,你们哥俩敞开了畅饮几杯。”说完总觉哪里不对,再一想,拍手道,“我竟糊涂了,眼看着要办喜事,再叫哥俩岂不乱了辈分么!”

容与心里着急,并不愿意陪她打茶围。应付了几句便道:“殿下盛情,容与感激不尽。只是今天不凑巧,我北门那头还有军务要办。这会子忙里抽空过来,是来接暖儿回去的。因着前阵子一直在河东,府里全然无暇顾及,等回了长安才知道有这回事。现下大婚将至,新娘子需从娘家出门,总留在府上不成体统。她爷娘问起来,我这里也交代不过去。”

阳城郡主不疑有诈,她知道容与规矩严,样样都要尊礼守法。蔺氏许是上了年纪,有点听之任之,不甚上心。容与不一样,脑子活,怕失了礼数,回了京上门来接外甥女,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她虽没有强留的道理,却有点不放心。因踯躅道:“你也忒揪细了些,暖儿是我家未过门的媳妇,在这里住阵子也没什么。说句不怕你恼的话……眼下有了身子,更是缺人照料的时候。你对她甥舅之情割舍不下,可你总是个男人。公务忙,又常不着家,你家里少夫人又是那样……听说你们年后便成亲了?暖儿在府上,我更是一万个撂不开手的。我正想和你打个商量,看好不好让暖儿住下来,等到了正日子抬花轿外头转一圈再回来。这样省事,人也不受累。她这会子有孕,折腾不起,万事以她为先吧!你别为难,等亲家来了京里,有我和亲家去说,你看这样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