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游冶

古筝要弹好不容易,太虚浮了显得空乏,太敦实,一不小心就会勾出木声来。左手的功夫练好了,便可使琴声如美人低吟浅唱,融融生起涤荡灵魂的魔力来。

布暖弹琴的底子和写字是一样的,四岁起就把弹筝诗熟读于胸。每日花一个时辰学基本功,弹一遍复述一遍,这是夫子的规矩。所以到现在还改不了这毛病,手上动,嘴里就默念:名指扎桩四指悬,勾挑剔套轻弄弦,须知左手无别法,按颤揉推自悠然。

容与的埙到后半程吹得就不甚多了,有大段的时间仔细听她抚琴。若闭上眼睛聆听,她的琴技已然能做到心手合一,始达妙音了。可只要瞥她一眼,他就忍不住要笑。她大概是太过陶陶然了,嘴里竟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

《春秋望断》是个悲剧,说的是一对情侣,男人出征抗敌,女人在家枯等九年,夜夜梦里见到情郎,却不知情郎早已命丧沙场,成了茫茫荒漠上的枯骨。

这曲子分上下阕,上阕以男人的角度,描绘出边关壮丽雄浑的景色和战后萧索凄苦的无奈。下半阕刻画女人从满含希望,失望,到绝望的演变。这样的感情,层层递进,浓墨重彩,要奏出精髓来,着实是极艰巨的。

但是她可以驾驭得游刃有余!

只是曲子忒悲,她的技巧在收梢处做了个华丽的总结。听音是琴痴,沉浸进去就拔不出来。一曲歌罢,眼角濡着泪频频摇头嗟叹。

布暖看他那样,怯怯地觑容与:“舅舅……”

容与对她,少不得又高看几分。心里一时烦忧,一时又欢喜。她简直就是个金矿,会异色绣,弹得一手令人叹服的好琴,如此看来真要许了夏九郎,那才是大大的屈就!

“先生的琴果然是一绝,不枉我等了这么久。”容与瞧听音那模样,也犯不上再去问他布暖技艺怎么样了。看天色不早,便道,“先生出个价,琴沈某就带走了。”

听音摆手:“不收你钱,当我送给娘子的。知音难得,谈钱就俗气了。”

容与迟疑道:“先生铸琴为生,这一年尽扑在上头,沈某白白受了这琴,心上过意不去。”

“莫积糊。”听音道,“在下家境虽寒素,送人一架琴的能力还是有的。上将军不收便是瞧不起在下,日后也没有必要再来往了。”

容与知道他的脾气,只得作揖道谢。听音送他们到门外,看容与并没有带仆从来,便殷勤招来店里堂官,嘱咐道:“琴重,别叫上将军背着。你拿篾篮来装上,打发人送到叶府去。”

容与卸下肩,笑道:“劳先生烦心了,白送了琴,还要张罗给送上门子。”

听音一笑,两撇小胡子直直翘起来:“我今儿结交了琴友,当真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下回再来高陵,上将军好歹要带上小娘子。届时咱们邀上三五好友,好好地较较高下,娘子千万要赏脸才好。”

布暖左右手搭在腰侧一福,这种手势里有从容的礼节,表示感激恰到好处。她莞尔道:“先生不嫌我计拙,回头一定要来凑热闹。较高下不敢当,晚辈偷师学本事才是正格儿的。”

听音再三表示敬佩和仰慕,客气地直送出坊院,看他们拐过了门楼,方才依依收回视线。

“听音先生是个感性人,有颗柔软的心,会因为一点点感动泗泪滂沱。”布暖说,微昂起头,“若他在长安,真的是可以常往来切磋的。高山流水觅知音,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容与侧过脸去看她:“男女有别,知音……”他蹙眉,“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

奇怪得很,按说如今民风开放,抛头露面的女子不在少数。学书画,学音律,很多时候是同男人一道的。布暖不是农家女,不是生活在底层的劳苦大众,她有多种多样的消遣方式。要和男性完全隔绝万不可能,可是他试图干预!听到她不排斥和男人成为知己,或者可能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碰面,他居然前所未有的反感。

布暖望他一眼,怏怏不语,隔了半天才道:“那架琴你一年前就订了,原本是要送给知闲姐姐的吗?”

他摇头:“是自己要用的。市面上琴瑟很多,要称上品的寥寥无几。听音的琴我以前在幽州听人弹过,那时就惊为天人,回了长安便专程去求。他这人古怪得很,满屋子琴都不肯买,只瞧来人量身定做。”

布暖心里偷偷地雀跃起来,给他量身定做的琴,她用着得心应手,莫不是天注定的吗?她的脸颊忍不住泛红,忙低下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原本是你的东西,中途被我抢了来,多不好!”

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像是寻常到极点似的:“你用着和我用是一样的。再说这琴连一个大钱都没花,倒成了听音送给你的,你不必吃我交情。”他想了想,又笑起来,“再说你也不是君子,用不着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