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计

布如荫见妻子打定了主意,一头生气,一头又无奈。他是个读书人,礼义廉耻信高挂在头顶上,他只娶了沈氏一位夫人,夫妻敦睦十几载,又单生了布暖这个掌上珠,哪时哪刻不是揉心揉肺地疼爱着?要女儿进夏府守寡,从私心上来讲他和夫人一样,是万万不愿意的。可立世以诚信为本,倘或使了斜的歪的,传了出去,闹个千夫所指,别说是官场上,就连在世为人都不够格了。

布如荫连连摇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布暖垂手站着只觉无奈,夏家九郎没能活过弱冠,的确是个可怜人。她的命运也许就是这样了,虽然不甘愿,但是无能为力。

布如荫沉默,视线定格在面前的矮几上,良久才长长叹息:“暖儿,你小时候阿耶就同你说,人无信不立,你们既已换过庚帖,这事就是板上钉钉的,没有转圜余地……”

布暖点头:“阿耶的话女儿明白,倘或夏家来接,女儿去就是了。”

布夫人一听了这话了不得,哭道:“你这孩子是要我的命吗!主君,书读多了要成书蠹的!你年纪不大,竟然昏聩聩得这样!即便是辞官归故里也强似砸了暖儿一生,难道女儿不是你的骨肉?活生生的割下来扔进油锅里炸,你不疼吗?”

布如荫抬起眼来,一径叹气:“我何尝不疼?进了夏府大门,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你当我愿意瞧见这样的结局?可暖儿许了他家,过不过门都是夏家的人,夏府打发人来接,原本就无可厚非。”

布夫人哭了一阵冷静下来,数着佛珠思忖,半晌才道:“你一路来,街口的灾民散了没有?”

上年年景不佳,湖广水灾、雪灾一个接着一个,庄稼颗粒无收。朝廷放振,到底还是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布如荫点点头:“牌坊下面有好几十,城外的观堂里收留了上百,还有先隋葛公府那座废宅子里,怕是数都数不清呢!”

布夫人念了句“阿弥陀佛”:“这些人贫苦,外头流浪着,就是回了原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受穷。侍郎大人门客上千,连一口粥米都舍不得施舍,为富不仁的积年!”她转脸吩咐丫头,“把陈管家叫来。”

布如荫闹不清夫人用意,只愣愣看着她。布暖挨到布夫人身边,怔忡着问:“阿娘这是要布施?”

布夫人的眼睛寒潭一样的深,缓缓道:“让陈忠到那些难民里头去挑,找个年纪和你相仿的新寡,最好是带着孩子的,把她收拾干净,让她冒你的名,送她进敬节堂。”

布如荫吃了一惊,斥道:“你是疯了吗?这样损阴德的事亏你想得出来!”

布夫人冷冷看了丈夫一眼:“只要暖儿好,我情愿下阿鼻地狱去!不像主君,名声比性命要紧。”

布如荫给夫人回了个倒噎气,垮着肩歪坐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

敬节堂布暖是知道的,专门供养寡妇守节的机构。门槛挺高,只收大户人家妻女,还要是童婚丧偶的,要请人作保,交付保证金,一般人是不收容的。敬节堂的大门一年四季都锁着,进了那里就是进了坟墓,再也不见天日。

“阿娘,”布暖犹豫着拉拉布夫人的衣袖,“我自己的业障别牵连别人,这不是件小事,几十年的,一辈子都砸在那个院子里。”

布夫人垂眼道:“各取所需罢了,与其拖儿带女的忍饥挨饿,进敬节堂吃喝不愁不是更好?她的儿女养在布府,咱们当他嫡亲的对待,等孩子长大有了出息再接她出去,照旧过她的好日子。做母亲的,为了儿女敢豁出命去,所以要寻生养过的,这么的有牵制,嘴也闭得紧。”

这时管家进来听令,布夫人照着想法一一叮嘱,又问:“能找到吗?”

陈忠拱手回话:“夫人放心,没出嫁的女孩难找,带着孩子的新寡遍地都是。一切交给小人,小人定给夫人办得妥妥帖帖。”说完躬身退了出去。

布如荫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布夫人,脸上浮起了严霜:“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东窗事发,我看你怎么收场!”

“谨小慎微难成大事!你放心,出了事咱们夫妻和离,一切罪名我来担当,和你毫不相干。”布夫人乜他,心里也负气,这么个书呆子,一辈子战战兢兢地活着,要靠他掀起风浪,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布如荫被她说得羞愧,细一思量还是觉得她太过冒险,不由得又搓火,嗓门微微拔高了些:“你说的什么糊涂话!布家百年家业,最后在我手上毁于一旦,这罪名我怎么担得起!”

“盛极而衰也是应该,大隋都亡几十年了,你还守着前朝大族的名头干什么!”

布夫人额头的金箔花钿耀得布老爷头晕,他再瞥一眼边上脸色灰白的女儿,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一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甩着手一连说了两个“罢”:“你做主、你做主,我不管了,只盼别捅出什么篓子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