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6/8页)

绿怪人年纪不大,我猜他的年纪或许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佝偻的身型并没有掩盖他修长的身材与年轻的甚至还有些娃娃脸的长相。但在满是胡茬的皮肤上却布满发脓红肿的脓包与痘疤,像是长了水痘未好或是严重的天花患者,再加上他一身臭气熏天的气味,许多保守的居民看见他都闪避得老远,有些小孩甚至习惯站得远远的,拿石头丢他。

我曾经想象过他如果换上干净的衣服,脸上的痘疤脓疱全部消失,看上去应该会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像高中里最受欢迎的那位化学老师,身边总围着一群爱慕的女学生,永远都有收不完的情书与信件。但是看起来绿怪人绝对不懂干净打扮的重要性,于是他只会得到一堆奚落的嘲笑声与被掷石头的命运。

他时常出没的地点很固定,集中在S镇中心主要的商店街。我记得绿怪人非常喜欢去南西咖啡馆,在咖啡馆前捡拾群聚在外头打扮成牛仔样的中年人的烟蒂,再躲到旁边的屋檐下去抽。我从未看过他们嘲笑他,甚至还有几个看见他时颇开心地上前与他聊上几句,请他喝几瓶啤酒或一两杯咖啡。

我想是因为绿怪人的气质。他有种奇怪的、与他的打扮和落魄外表不相称的气质,或许是因为那双绿得像是清晨时山中澄澈透明湖水的双眼,以及深邃得无法形容的表情。我曾偷偷看过他与走出咖啡馆外扫地的老板娘南西说话,他一开口,所有的落魄与肮脏感好像瞬间都隐藏到他的话语之下;微微地倾头聆听,嘴上没有微微露出的笑容,还有那双出奇专注地凝视着你的眼睛,都让人感到诧异。我记得原本阅人无数说话速度如同机关枪的南西,似乎也吓了一跳,结巴地告诉他,如果天气冷,可以进来咖啡馆里坐坐,她通常都会在吧台熬煮一锅蔬菜汤请大家喝。

我第一次注意到绿怪人哈特曼,是因为安娜。

从那次撕海报事件之后,我变成了隐形在安娜后头的影子,一个在她面前便无法有姓名与身份的阴暗背后灵。

我不晓得该如何叙述或整理这庞大且奇异的情感。在我沉闷与绝望的生活中,从未出现一个发出亮光值得让我睁开眼睛集中精神注视的事物引领我向前。我仿佛长期蜷缩在一个困顿的海域中,四周全都是已经发烂腐朽、想起来就让人痛恨的各种东西。自从搬到了S镇,进入这个新生活之后,我好像浸沉到水平面底下,时间从我的头顶上流动过去,分钟、小时与日子都没有意义。所有的声音缩小且平静了上面的振幅律动,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在极其隐晦、黑暗的地方开始破碎。

安娜是我抓住的唯一浮木。在上面喘息,或者像栖息在高空中展翅飞翔的老鹰肩上,我可以站在她的背后,由她带领我重新认识人生。尽管我明白她永远都不会回头注视我,我也永远无法了解她是否超越我发烂的生活,世界是否可以环绕着她转,但是我只确定一件事,不管她有没有扛起生活中的这些不堪,我都笃信,眼前这个女孩,从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跟我的绝对不同。

于是,在安娜前面,我甘愿做一个不发出声音的背后阴影。

从她撕下海报,默默地到更衣室换好衣服,捏着一头湿发回到教室开始,我便躲在她身后距离两公尺的位置,如一只黏缠的鼻涕虫,夜以继日地跟踪观察她。

每天早晨,她从位于马兰伦大道旁边一栋浅绿色的住宅走出,然后往达尔中学方向走。途中经过一些商店,她偶尔会抬起行走时老是低下的头,与旁边的邻居点头打招呼,或者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过街景。到达学校后,她总是拿出课本认真地读起来,上课时专注地看着讲台,低头抄着黑板上的课题,中午一个人到学生餐厅用餐,直到放学时间,完全不到他处逗留,安静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安娜的家与其他的建筑物无异。一样单调的浅绿色建筑物,没有如其中一两栋住家那样,外面的门边与窗子仍挂摆着去年圣诞节的红绿相间花环或一些俗气的装饰品。外面的庭院则是一片干净清爽的平坦草地,还有几株依序摆置的盆栽,看得出这家人严谨与接近洁癖的生活习惯。

有时候,一整天中,安娜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越靠近、熟悉安娜的一切,越让我不断地想起自己的家。死气沉沉的S镇、颓丧苍老的父亲、永远带着无法忽视的穷酸味的母亲、一个异想天开正如海报上所写的人尽可夫的姐姐琳达……但是,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无法更改的状态,一种更明确地标示着我与安娜截然不同的可悲状态。

我不明白安娜的沉默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在这个晦涩的城镇中那样地沉默,一句话都不说,如同一条翠绿安静的小河,从这个沉闷的城底流淌过,仍保持着没有沾染到任何气息的洁净光泽。我在她的背后深深凝视着,几乎要为这样的美丽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