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第16/19页)

她没钱打车也没钱坐地铁,走路回的公寓。

初知怀孕时的惊喜,此刻异化成了一根穿心箭,从前胸戳透到后背,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从午后颤进夜里。

走到傍晚时分,收到他的短信。

言简意赅的时间地址,是家郊区的诊所。

回家的路还有很长,一路上她左手不自觉地压在小腹上,手心的汗渗透了小洋装,潮湿的,像是捂着一掌黏稠的血。

床上有他的味道,她不敢躺上去。

她抱着膝盖躲在小公寓的厨房角落里,从傍晚坐到深夜,又到太阳升起,再到黄昏。

什么都没吃,她不觉得饿,眼前混沌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终于,小师姐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叫醒。

听筒那头,是他恼怒的语音:

我在诊所这儿等了你整整半天了,你什么意思啊?

你躲什么?要是愿意躲的话,干脆咱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不要我了?

她慌了神:给我点儿时间,再给我点儿时间,我心里乱。

她急急地哀求:……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真的真的……求求你别不要我。

她喊:我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好吗,等将来合适的时候再回来找你,我保证不让任何人知道好吗好吗?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

电话那头他也喊了起来:

别!你别求我,换我求求你好吧!你能不能别来毁我,也别毁了你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拜托你负点儿责任好吗!

小师姐哭着喊:可这是咱们的孩子啊,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她几乎崩溃,反反复复只喊这一句话。

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冲来荡去,撞出一片狼藉。

电话那头,他不理她,自顾自地说话。

他说,手术若不想在北京做,那就回老家去做,该请假就请假,别让人起疑心就行。听说要抓紧,不然只能引产,就做不成无痛人流了。

他说,你是聪明人,自己考虑清楚吧。另外,听说今天你没去上班,回头找个什么借口你自己看着办吧,希望你按照约定,别惹麻烦。

电话挂掉了,小师姐回拨过去,被摁断,再拨,再被摁断。

小师姐抖着双手给他发信息:

是不是只要我打掉了孩子,咱们就还能在一起?

发送键一摁,她就后悔了。

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她狠狠地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浇醒不了快要爆炸的头颅,镜子里的女人鬼一样憔悴,她伸出手来抽自己嘴巴,一下又一下。

她对着镜子啐自己:卑鄙!

鼻血溅花了镜子,又红了白瓷砖。

整个青春的付出和等待,只换来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她撩起衣襟,看着模糊的小腹。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我做错了什么?上天是派你来逼死我的吗?

翌日,小师姐离开了北京,她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闺密送行,独自坐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一路恍惚,一站又一站。

她本是被寄养的私生子,养父母没有义务出手排忧解难,途经故乡时她没有下车,任凭火车开往陌生的终点站。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再到下一个终点。

这算是逃离还是拖延,她不知道。

小师姐删掉了他的号码,一路漫无目的地向前向前。

她像一只被风卷起的塑料袋。

飘摇过整个中国,最后筋疲力尽地跌落进雨季的边陲小镇。

(八)

漫长的故事听完,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小师姐,阻拦你去人工流产,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漫长的叙述耗尽了小师姐的元气。

她痴痴呆呆地坐着,两只脚并在一起,两只手绞在一起。

她垂着眼,神经质地浅笑:终于把这些事全都说了出来,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儿……

一边笑,一边泪珠扑簌。

该怎么做?骂她活该吗?事到如今,再去责骂她的傻和痴,又有什么意义?

虽说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但又能怎么帮她呢?该劝她打掉,还是生下来?

几次开口想说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脑子乱。

……

夜深了,寒气慢慢渗进门缝,缠住脚面缠住双膝。

时间如浓胶般凝滞,屋子里无声无息。

良久,老师傅长长一声叹息。

都不知道你怀着孕……让你吃了这么多天洋芋,委屈你了。

他不复往日的淡定,声音明显扭曲变形:我白活了一把年纪了,都不知道该给你出个什么主意……

老师傅蹲在那儿,抹起了眼泪。

和年轻人不同,没有抽泣,没有哽咽,手摁在眼上,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叹息声越来越轻,眼泪却越流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