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记 别梦寒·归离恨(第3/5页)

城中并没有一家卖茯苓膏的广福记,只有这码头边上的广福客栈。客栈正门开在小巷中,位置隐蔽,不易引人注目,此刻他却担心她仓促之间找不到地方。离船开还有大半个钟点,老庞的人还在暗处等待,只待他打出信号便来接应。

可是她若不来呢。是走还是留,是抛下她与未出生的孩子只身远走,还是放弃这逃离的机会,放弃心底那一点星星之火的信念……子谦渐觉心跳得急促,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安与犹疑越来越沉重,压在心上令他喘不过气。那些纷乱的念头,过去的、当下的、往后的,全都争先恐后挤上来,仿佛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尖厉吵嚷,此起彼伏呼喊着他,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恍惚里,有的像温柔女子语声,切切唤着子谦;有的木然恭谨,口口叫着少帅;还有热切如狂,一声高过一声,呼喊着“郑立民”……

郑立民,是这个久违的名字。是那黑压压如潮的游行学生里,男男女女,挥舞着抗议标语,狂热呼喊的名字。

“抗议政府拘捕爱国学生领袖!”

“声援郑、庞、陆三人!”

“释放郑立民!”

“释放庞培云!”

“释放陆钊!”

一幕幕,恍如昨日。

深冬北平牢狱的寒冷,内心万丈火焰的炽烈,这一切竟似从来不曾模糊,从来不曾远离。究竟是郑立民这名字更真切,还是少帅霍子谦的名头更耀眼。那时谁又能想得到,那带头发起学生运动,抗议内阁腐败,抨击军阀独裁的郑立民,竟是大军阀霍仲亨的儿子。他是三人中年纪最轻,声望也最高的一个,从法国归来的陆大哥是最受敬重的一个,出身四川豪富之家的庞大哥是最讲义气的一个。三个人,身份来历皆不同,却胸怀同样的信念,一同演讲、一同辩论,也一同被逮捕入狱。在狱中相互激励,为信念为国家,死而无惧。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想过父亲会来解救。以为就此赴死,世上再无霍子谦。可到底父亲还是让她来了,冒着那样的风险,顶着被人要挟的困局,安然将他带离牢狱,带离北平的万丈风云,将他又带回昔日光环之下……他是感激她的,一如感激父亲苦心栽培,感激小莲死生相随……似乎每一个人,连同这显赫的姓氏,都存有他必需感激的理由。

便在那显赫姓氏的荣光照耀下,他已能看见往后数十年人生,都将一步步走上父亲所期望的道路——从此世上没有了满腔热血的郑立民,只有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的霍子谦。

直至光明社覆没,清查相关线索,在牵涉进枪械贩运的帮会势力中,被他意外寻到了庞培云的下落,才知昔日并肩而战的兄弟,如今历经江湖风雨,投身激流险途,已成了颇有声望的人物。

自当日傅氏内阁倒台,狱中的陆、庞二人也被释放,庞培云回返四川老家,寄身家族所在的帮会,借民间盘根错节之力发展隐秘组织。然而半年之前,陆钊再次入狱,未经审判便被当地军阀以匪盗之罪执行了枪决。

这世道朝夕变换,生死转瞬,外间早已天翻地覆,可笑他竟似大梦初醒。压低的毡帽宽檐下,紧抿的唇角泛起苦涩笑容,子谦默默握紧了拳,攥在手中的怀表早已被掌心汗水浸染。表面已磨损的痕迹,每一个纹理都无比熟悉,留下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光滑。这是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怀表,母亲在他离家求学之际,郑重其事给了他。从此随身戴着,再也未曾换过。只是父亲一次也不曾留意过这怀表,抑或早已忘了是自己曾用过的东西。

陡然间,子谦眼角一跳。

对面客栈二楼靠内的推窗支起,一顶鹅黄色女式软帽似不经意地挂出窗边,帽上飘垂的纱网被风吹起——这是四莲的帽子,是他与她约定的暗号,她终于赶来了!

子谦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出茶馆,穿过人群拥塞的街面,与道旁一名人力车夫擦肩而过。车夫蹲坐车旁,半仰了脸,搭在头上的遮阳汗巾挡住底下敏锐目光,只露出满是络腮胡的下半张脸。子谦与他四目相接,车夫站起身来,“先生,要接人吗?”

这是庞培云为他安排的贴身保镖,是个枪法神准的帮会中人。子谦不动声色摇了摇头,示意他在原处接应即可。

广福客栈门口悬着两只褪色的旧灯笼,两个伙计歪在柜台后头打瞌睡,见子谦进来说了句“找人”,便也懒得招呼,任凭他噔噔一路小跑上楼。最靠里的房间门前一道蓝布帘子半卷,子谦屏息侧身,从帘隙里望去,见一个淡淡鹅黄身影坐在床沿,半低了脸,两手搁在膝上,不安地绞着帕子。

“小莲!”子谦掀帘而入,大步走到床前,欣喜地将她拥入怀抱。她身子绷得紧紧的,在他臂弯里颤抖,扬起苍白的脸来,一动不动看他,“怎么怕成这样?”他笑着抬起她的脸,满目热切,却触上她凄惶含泪的眼。子谦一时怔住,顺着她目光方向转身看去——床柱后面缓缓转出一个婀娜身影,象牙白旗袍将她肌肤衬得有如白瓷般清冷,幽深眉眼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