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风雨长路 【乍寒】(第3/4页)

我只是沉默地看她,亦不开口逼问,宁愿外面的宫人供出更可怕的主谋,也不愿意印证我的猜想。外头惨呼声渐渐低微,锦儿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却仍抵死强撑。只过了片刻,训诫司的徐嬷嬷步入屏风,俯身回禀,“启禀王妃,奶娘袁氏、宫人彩环、云珠均已招供,供词誊录在此,请王妃过目。”

锦儿身子一颤,猛的抬起头来,与我目光相触,整个人似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阿越接了那页供词,低头呈递于我,悄然退至一旁。室内弥散着淡淡的衡芷香气,幽冷沁人。薄薄一页供词,看得我遍地生寒,双手颤抖不已。

奶娘供出,小郡主每晚与苏夫人同睡,从未在旁人身边过夜,每到夜晚,常在苏夫人房里大声哭闹,半宿方歇。

彩环供认,苏夫人月余前称寝殿陈旧,多有蚊虫,曾命她向内务司讨要明石散。

云珠供出,她曾无意中发现小郡主眼睛有异,苏夫人却称无碍,不准她声张。

我反复将那几句供词看了又看,终于将这一页薄纸劈面摔向苏锦儿,喉头哽住,竟说不出话来。锦儿颤然捡起那页供词,看了两眼,肩背阵阵抽搐,整个人似瞬间枯槁下去。我寒声问,“果真是你?”

锦儿木然点头。

我抓起案上茶盏,用尽力气摔向她,“混帐东西!”

瓷盏正正砸在她肩头,泼湿了她半身,碎片划过额角,一缕鲜血淌下她惨白面颊,触目惊心。阿越忙跪下来,一迭声地劝我息怒。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母亲,你还是不是人?”我语声喑哑,愤怒得失去常态。

锦儿缓缓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血红,映着面颊血痕,异常可怖。

“我是不是她的母亲?”她嘶声重复我的话,陡然厉声大笑,“我也希望不是!你以为我愿意生下她,生下这个孽种,跟我一样受尽苦楚吗!”

孽种,这两个字如火舌一般烫到我。我霍然站起,全身僵冷如坠冰窖,“你说她是什么?”

锦儿惨笑道,“我说她是孽种,跟我一样的孽种!”

我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软,跌坐回椅上。

锦儿生在乐舞教坊,本是一个舞姬的私生女儿,直至她母亲病死,也未告诉她生父是谁。乐坊里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长大后不是成为乐伎,就是被达官贵人收做婢妾。锦儿却十分幸运,七岁那年被徐姑姑偶然看到,怜她孤苦,便带进府来做了侍女。

此刻,她却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女孩儿是孽种,跟她一样的孽种。我望着她,全身阵阵发凉,在心中盘桓过无数次的疑问,终于艰涩脱口,“锦儿,告诉我,晖州离散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唇角陡地一抽,瞳仁缓缓收缩,惨然笑道,“郡主,你真想知道么?”

我起身走近她,抽出丝帕将她额角血迹拭去,心下一时不忍,“你起来说话。”

她恍若未闻,依然跪跌在地,半仰了头,拽住我的袖子,“殿下叫我从此忘了此事,再不必对旁人说起……可是,郡主想要知道,锦儿怎能隐瞒!”

她的笑容令我心里发凉,不觉退后一步,抽出袖子,“锦儿,你先起来。”

“你还记得,在我十五岁生辰时,问过我的心愿么?”她目光紧紧盯着我。我记起来,那时我们已经去了晖州,在她年满十五那天,我许诺替她达成一个心愿。然而她始终不肯说,只说自己的心愿都已经达成。那时我只以为她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得。

锦儿幽幽一笑,“那时我的心愿,便是跟随在殿下(禁止)边,一辈子侍奉他。”

我怔怔看她半晌,闭了眼,无声叹息。那些静好甜美的岁月,她默默跟在我身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里,她如同一个不出声的摆设。可我们都忘了,她也是一样的豆蔻年华,也一样有少女萌动的春心。

当日我在晖州遇劫,一连数日生死不知,她惶恐之余,只想到将此事尽快告知子澹,又惟恐子澹接到我遇害的消息,不堪悲痛。她觉得这个时刻,必须有人陪在他身边,便不顾一切地赶了去。一个孤身弱女,千里迢迢从晖州赶往皇陵……想起当年怯弱胆小的锦儿,竟不知她哪来的勇气。

那时子澹还未遭到幽禁,虽然远在皇陵,仍是自由之身。锦儿说到此处,神色凄婉却又温柔无限,“我千辛万苦去了皇陵,真的见到了他,想不到他那么高兴,看到我,竟然高兴得流泪!”她眼中光彩绽放,似又回到与子澹重逢的那一瞬间,“看到他那样高兴,我再不忍心将噩耗告诉他。当时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我竟骗了他,只想暂时瞒住他,不让他伤心难过……我说,是郡主命我来此侍奉殿下,从此留在殿下(禁止)边,他也半分不疑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