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阙惊变 【天阙】(第3/4页)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禁止)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