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四 · 滦 阳 续 录 六(第4/15页)

高官农家畜一牛,其子幼时,日与牛嬉戏,攀角捋尾皆不动。牛或嗅儿顶、舐儿掌,儿亦不惧。稍长,使之牧。儿出即出,儿归即归,儿行即行,儿止即止,儿睡则卧于侧,有年矣。一日往牧,牛忽狂奔至家,头颈皆浴血,跳踉哮吼,以角触门。儿父出视,即掉头回旧路。知必有变,尽力追之。至野外,则儿已破颅死;又一人横卧道左,腹裂肠出,一枣棍弃于地。审视,乃三果庄盗牛者。三果庄回民所聚,沧州盗薮也。始知儿为盗杀,牛又触盗死也。是牛也,有人心焉。

又西商李盛庭买一马,极驯良。惟路逢白马,必立而注视,鞭策不肯前。或望见白马,必驰而追及,衔勒不能止。后与原主谈及,原主曰:“是本白马所生,时时觅其母也。”是马也,亦有人心焉。

译文

高官的农民家里养了一头牛,他儿子小时候,天天和牛玩耍,攀牛角拉牛尾,牛都不乱动。有时这头牛嗅嗅孩子的头,舐舐孩子的手,孩子也不怕。孩子长大了一些,家里叫孩子去放牛。孩子出门,牛跟着出门;孩子回家,牛跟着回家;孩子走,牛就走;孩子停,牛就停;孩子睡下,牛就躺在旁边,这样有几年了。有一天,孩子去放牛,忽然那头牛狂奔回家,牛头牛颈都沾满鲜血,又跳又叫,还用牛角撞门。孩子的父亲出来看时,牛又回头向原路跑去。孩子父亲知道一定出事了,就极力追赶。到了野外,看见孩子脑袋破裂死了:又有一个人横卧在路边,肚子开裂,肠子流出来,一根枣木棍丢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三果庄的偷牛贼。三果庄是回民聚居的地方,是沧州的强盗窝。孩子父亲这才知道,孩子被强盗杀死,牛又把强盗顶死了。这头牛,是有人的心肠的。

还有一个西北商人李盛庭,买了一匹马,十分驯良。只是在路上碰到白马,一定站下来仔细看,鞭子抽打也不肯前进。有时远远望见有白马,一定飞跑过去追上,硬拉马缰也控制不住。后来和这匹马的原主人讲到这件事,原主人说:“这匹马本来是白马生的,经常要寻找它的母马。”这匹马,也有人的心肠。

余八岁时,闻保母丁媪言:某家有牸牛,跛不任耕,乃鬻诸比邻屠肆。其犊甫离乳,视宰割其母,牟牟鸣数日。后见屠者即奔避,奔避不及,则伏地战栗,若乞命状。屠者或故逐之,以资笑噱,不以为意也。犊渐长,甚壮健,畏屠者如初。及角既坚利,乃伺屠者侧卧凳上,一触而贯其心,遽驰去。屠者妇大号捕牛。众悯其为母复仇,故缓追,逸之,竟莫知所往。时丁媪之亲串杀人,遇赦获免,仍与其子同里闬。丁媪故窃举是事为之忧危,明仇不可狎也。

余则取犊有复仇之心,知力弗胜,故匿其锋,隐忍以求一当。非徒孝也,抑亦智焉。黄帝《巾机铭》曰:“机”是本字,校者或以为破体俗书,改为“機”字,反误。“日中必慧,按,《汉书·贾谊传》引此句,作“熭”。《六韬》引此句,作“彗”。音义并同。操刀必割。”言机之不可失也。《越绝书》子贡谓越王曰:“夫有谋人之心,使人知之者,危也。”言机之不可泄也。《孙子》曰:“善用兵者,闭门如处女,出门如脱兔。”斯言当矣。

注释

保母:古代宫廷或贵族之家负责抚养子女的女妾。后泛称为人抚育、管领子女的妇女。

牸(zì):雌性牲畜。

闬(hàn):里巷的门,又泛指门。引申为乡里。

《巾机铭》:相传为黄帝所作。

《六韬》:古代兵书,又称《太公六韬》、《太公兵法》,战国末期人托姜望之名而撰。全书有六卷,共六十篇,最精彩的部分是战略论和战术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