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八 · 姑 妄 听 之 四(第4/38页)

丁药圃言:有孝廉四十无子,买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诟谇。越岁,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转鬻于远处。孝廉惘惘如有失。独宿书斋,夜分未寐,妾忽搴帷入。惊问:“何来?”曰:“逃归耳。”孝廉沉思曰:“逃归虑来追捕,妒妇岂肯匿?且事已至此,归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实狐也。前以人来,人有人理,不敢不忍诟;今以狐来,变幻无端,出入无迹,彼乌得而知之?”因嬿婉如初。

久而渐为僮婢泄,嫡大恚,多金募术士劾治。一术士檄将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与术士争曰:“无子纳妾,则纳为有理;生子遣妾,则遣为负心。无故见出,罪不在我。”术士曰:“既见出矣,岂可私归?”妾曰:“出母未嫁,与子未绝;出妇未嫁,于夫亦未绝。况鬻我者妒妇,非见出于夫。夫仍纳我,是未出也,何不可归?”术士怒曰:“尔本兽类,何敢据人理争?”妾曰:“人变兽心,阴律阳律皆有刑;兽变人心,反以为罪,法师据何宪典耶?”术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诛妖耳,不知其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一物,苟其无罪,天地未尝不并育。上帝所不诛,法师乃欲尽诛乎?”术士拍案曰:“媚惑男子,非尔罪耶?”妾曰:“我以礼纳,不得为媚惑;倘其媚惑,则摄精吸气,此生久槁矣。今在家两年,复归又五六年,康强无恙,所谓媚惑者安在?法师受妒妇多金,锻炼周内,以酷济贪耳,吾岂服耶!”问答之顷,术士顾所召神将,已失所在。无可如何,瞋目曰:“今不与尔争,明日会当召雷部。”

明日,嫡再促设坛,则宵遁矣。盖所持之法虽正,而法以贿行,故魅亦不畏,神将亦不满也。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题御史台一联曰:“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可谓知本矣。

注释

刘念台:刘宗周(1578—1645),字起东,别号念台,绍兴府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因讲学于山阴蕺山,学者称“蕺山先生”。明代儒学大师,开创蕺山学派。著作颇丰,有《刘蕺山集》十七卷。总宪:明清时代,称都察院左都御史为“总宪”。

译文

丁药圃说:有个举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子,就买了个妾,聪明伶俐。他的正妻容不下,一天到晚辱骂她。过了一年,妾生了一个儿子。正妻就更容不下,竟把她转卖到远方。举人精神恍惚若有所失。他独自一人睡在书斋里,夜深了还没有睡着,小妾突然掀开帷帐进来了。举人吃惊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小妾说:“逃回来的。”举人沉思道:“你虽然逃回来了,恐怕有人来追捕,妒妇怎么肯隐瞒呢?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回来了你怎么住下来呢?”小妾笑道:“我不想骗你,我其实是狐精。原来我是以人的身份到你家来的,人有人的伦理,我不得不忍着挨骂;今天我是作为狐精来的,变化万端,来去都没有形迹,她怎么会知道?”于是二人还像原来一样恩爱。

时间一长这事情渐渐被仆人婢女走漏了风声,正妻嫉恨狐精,就花了很多钱请来术士镇治。一个术士请天将把小妾捉来,她不服罪,愤怒地和术士争论道:“主人没有儿子而纳妾,纳妾就是有理;生了儿子又把妾卖了,那就是丈夫负心。我无缘无故遭到休弃,罪不在我。”术士说:“你既然被休了,怎么可以随便回来?”小妾说:“母亲被休但没有改嫁,跟儿子就没有断绝关系;妻子被休但没有改嫁,跟丈夫就没有断绝关系。况且卖我的是嫉妒的正妻,并不是丈夫休了我。丈夫既然收留我,就等于没有休我,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术士怒道:“你本来是兽类,怎么能根据人理来争论?”小妾说:“人变了兽心,阴间、人间的法律都能制裁;兽变了人心,反而认为是罪过,法师依据的是什么宪典呢?”术士越发大怒道:“我掌握着五雷法,只知道诛杀妖怪,不知道别的什么。”小妾大笑道:“妖怪也是天地间的一种东西,如果没罪,天地也允许它与万物并存。上天没有诛杀的,法师却要诛杀吗?”术士拍着桌子道:“媚惑男子,不是你的罪吗?”小妾说:“我按照礼法被纳为妾,不能说是媚惑;倘若真是媚惑,就会摄取他的精气,这个先生早就干瘦而死了。我在这个家里住了两年,回来后又过了五六年,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所谓媚惑又从何说起?法师接受了那个妒妇许多钱财,就千方百计罗织我的罪名,不过是借残忍的手段达到贪婪的目的罢了,我又怎么能服你?”问答之间,术士发现招来的神将已不见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瞪着眼睛道:“今天不和你争,明天我就请雷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