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六 · 姑 妄 听 之 二(第3/33页)

余十一二岁时,闻从叔灿若公言:里有齐某者,以罪戍黑龙江,殁数年矣。其子稍长,欲归其骨,而贫不能往,恒蹙然如抱深忧。一日,偶得豆数升,乃屑以为末,水抟成丸;衣以赭土,诈为卖药者以往,姑以绐取数文钱供口食耳。乃沿途买其药者,虽危证亦立愈。转相告语,颇得善价,竟借是达戍所,得父骨,以箧负归。归途于窝集遇三盗,急弃其资斧,负箧奔。盗追及,开箧见骨,怪问其故。涕泣陈述。共悯而释之,转赠以金。方拜谢间,一盗忽擗踊大恸曰:“此人孱弱如是,尚数千里外求父骨。我堂堂丈夫,自命豪杰,顾乃不能耶?诸君好住,吾今往肃州矣。”语讫,挥手西行。其徒呼使别妻子,终不反顾,盖所感者深矣。惜人往风微,无传于世。余作《滦阳消夏录》诸书,亦竟忘之。癸丑三月三日,宿海淀直庐,偶然忆及,因录以补志乘之遗。倘亦潜德未彰,幽灵不泯,有以默启余衷乎!

注释

窝集:吉林、黑龙江一带称原始森林为“窝集”。

擗踊(pǐ yǒnɡ):形容极度悲哀。擗,捶胸。踊,以脚顿地跳起来。

癸丑:乾隆五十八年(1793)。

直庐:旧时侍臣值宿之处。

译文

我十一二岁时,听堂叔灿若公说:老家有个姓齐的人,因为犯了罪充军到黑龙江戍守边关,已经去世几年了。他的儿子稍稍长大后,想把父亲的遗骨迁回老家,可是家里穷得没有盘缠去不了,终日忧郁好像有什么事让他焦虑。一天,他偶尔得了几升豆子,就把豆子研成细末,用水抟成丸;外面又涂了一层赭土,装成卖药的奔赴黑龙江,一路上,就靠假药丸骗几文钱糊口。可是沿途的病人凡是吃了他的药,即便是危急重病也立即痊愈。于是人们争相转告,他的药卖出了好价钱,竟然靠着卖药的钱到了父亲充军的地方,找到了父亲的遗骨,然后背着装遗骨的匣子回来。在丛林里碰上了三个强盗,他急忙丢弃了行李盘缠,背着匣子飞跑。强盗追上去抓住了他,打开匣子见到骨骸,十分奇怪就问是怎么回事。他哭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强盗都很同情,放了他,还送了他一些钱。他正拜谢着,一个强盗忽然捶胸顿足跳着脚大哭道:“这个人如此孱弱,尚能到千里之外寻找父亲的遗骨。我这个堂堂男子汉,自命英雄豪杰,反而做不到吗?诸位保重,我也要到肃州去收父亲的遗骨了。”说完,挥挥手奔西方而去。他的同伙喊他回家与妻子告别,他连头也没回,这是被齐某儿子的行为深深感动了呵。可惜,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齐某儿子的义行未能流传开来。我写《滦阳消夏录》各书,也忘记收录了。乾隆癸丑年三月三日,我在海淀值班的地方,偶然想起了这件事,记录下来,以补充地方志记载的遗漏。这或许是因为孝子的德行没有得到彰扬,齐某的灵魂还没有泯灭,所以暗暗提醒了我吧!

李蟠木言:其乡有灌园叟,年六十馀矣。与客作数人同屋寝,忽闻其哑哑作颤声,又呢呢作媚语,呼之不应。一夕,灯未尽,见其布衾蠕蠕掀簸,如有人交接者,问之亦不言。既而白昼或忽趋僻处,或无故闭门。怪而觇之,辄有瓦石飞击。人方知其为魅所据。

久之不能自讳,言初见一少年至园中,似曾相识,而不能记忆;邀之坐,问所自来。少年言:“有一事告君,祈君勿拒。君四世前与我为密友,后忽借胥魁势豪夺我田。我诉官,反遭笞。郁结以死,诉于冥官。主者以契交隙末,当以欢喜解冤,判君为我妇二十年。不意我以业重,遽堕狐身,尚有四年未了。比我炼形成道,君已再入轮回,转生今世。前因虽昧,旧债难消;夙命牵缠,遇于此地。业缘凑合,不能待君再堕女身,便乞相偿,完此因果。”我方骇怪,彼遽嘘我以气,惘惘然如醉如梦,已受其污。自是日必一两至,去后亦自悔恨,然来时又帖然意肯,竟自忘为老翁,不知其何以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