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3/6页)

我正打量这些东西时,亨利抱着一大堆毯子进来了。“我忘记说了,本德里克斯,如果你有什么东西想拿走的话……我想她没有留下遗嘱。”

“谢谢你的好意。”

“我现在对爱过她的任何一个人都抱着感激之情。”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拿上这块石头。”

“她存了些最古怪的东西。我给你拿了套睡衣,本德里克斯。”

亨利忘了拿枕头。我把头枕在一个垫子上,想象着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我想要一些我再也不会有的东西——没有替代品的东西。我无法入睡。我像她曾经做过的那样,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好让疼痛来阻止自己大脑的活动。我欲望的钟摆疲惫地来回摆动,那是一种想忘却又想记住、想死去又想再苟延残喘片刻的欲望。最后我睡着了。我梦见自己正沿着牛津街往前走。我忧心忡忡,因为我得去买一件礼物。所有的店铺里都摆满了在隐蔽照明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廉价首饰。我不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件美丽的首饰,便朝着橱窗走去,可是就近一瞧,就会发现它同所有别的首饰一样,也是人造材料做成的——也许是只奇丑无比的翠鸟,上面有两只试图仿冒红宝石效果的绯红色眼珠。时间很紧,我匆匆忙忙地从一家铺子走到另一家铺子。后来萨拉从一家店铺里走了出来,我知道她会帮助我。“你买东西了吗,萨拉?”“没在这儿买,”她说,“不过前面的店里有一些可爱的小瓶子。”

“我没时间了,”我央求她,“帮帮我,我得找到点什么,因为明天是生日。”

“别担心,”她说,“总会碰到点什么的,别担心。”于是我一下子就不担心了。牛津街的尽头伸向一大片雾霭茫茫的灰色田野。我赤着双脚,一个人在露水里走。我在一道浅浅的车辙上绊了一下,惊醒过来,醒来时耳畔还响着那句话——“别担心。”它就像是埋进我耳朵里的一句低语,一个属于童年时代里夏日的声音。

到了吃早餐的时候,亨利还在睡着。帕基斯收买的那个保姆用托盘给我端来了咖啡和烤面包。她把窗帘拉开,外面的雨夹雪已经变成了茫茫大雪。我依然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沉浸在睡梦所带来的满足感中。看到保姆的两眼因为先前流过泪而发红,我颇感意外。“出什么事了吗,莫德?”我问道。保姆放下托盘,气呼呼地走了出去,这时我才醒过来,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屋和空荡荡的世界。我爬上楼,往亨利的房间里看了看。他吃了安眠药,此刻还在熟睡着,脸上像只狗似的挂着微笑,让我看了羡慕不已。随后我独自下了楼,试着去吃自己那份烤面包片。

门铃响了,我听见保姆引着什么人上了楼——我想是殡仪馆的人,因为能听到客房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这会儿来人该会看到她已经死了。我还没去看过她,也不想去看,就像我不会想去看她依偎在别的男人怀抱里一样。有些男人也许觉得看死人很刺激,我可不会。谁也别想让我去替死神拉皮条。我打起精神来,心想:既然一切都真的完结了,我就得重新开始。我坠入过一次情网,还可以重新再坠。不过想归想,我心里却不太自信:我觉得在性方面,自己已把所有的都给了莎拉。

门铃又响了。亨利睡觉时,家里的事儿可真不少啊。这回莫德来找我了。她说:“楼下有位先生要见迈尔斯先生,但我不想叫醒他。”

“是什么人?”

“是迈尔斯太太的那位朋友。”她说。这是她唯一一次承认在我们那次不光彩的合作中,她也有份。

“你最好带他上来。”我说。此刻的我自觉地位要比斯迈思高出许多,因为我人坐在萨拉的客厅里,身上穿着亨利的睡衣,还知道他斯迈思这么多事情,而他对我却一无所知。他困惑地打量着我,身上的雪水直往镶木地板上滴。我说:“我们见过一次面。我是迈尔斯太太的朋友。”

“你带着个小男孩。”

“没错。”

“我来找迈尔斯先生。”他说。

“你听到消息了吧?”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他在睡觉。医生给他服了安眠药。这事对我们大家都是个很大的打击。”我乱冒傻气地多嘴道。他四下里张望着屋子。我想:在雪松路,萨拉是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像个梦,是平面的,而这间屋子给了她立体感:因为这间屋子本身也是萨拉。外面的雪好似用铲子堆出来的一样,在窗台上慢慢积成一个小丘。整座房屋像萨拉一样,正在被埋起来。

他说了声“我过会儿再来”,便神情忧郁地转过身去,这一来他那侧有毛病的脸颊便转向了我。我想:这就是她嘴唇贴到的地方。她总是会掉进怜悯心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