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瘟疫

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

不觉春尽夏至,昭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木易那里出来。这个与楚王最亲近的侍从,早在楚宫里修炼得如同一只老狐,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任昭和百般试探,总能不伤体面地巧妙避开。

婵媛迎过来为他更衣,柔声道:“良人切勿心急,木易那儿不行,我们便想其他办法。”说罢又轻叹一声道,“也怪我无能,那景颇夫人与南后是亲生姐妹,我娘家却无人说得上话。这令尹之位,恐怕他们要更多一酬胜算了。”

昭和亦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说:“夫人不必如此,如今我们再寻可用之人。大王耳根软,只要能找人说上话,几次三番,便能有些作用。”

说罢昭和想了想,对婵媛说:“去把那金镶玉璧取来。”

婵媛微微一惊,“金镶玉璧?是昔日常平战胜,王后钦赐的玉璧?”

“是啊。”昭和微微皱眉,“眼下只有找子尚了,从他那里想想办法。子尚好财且眼毒,除了这价值连城的玉璧,还有什么能让他入眼?”

婵媛点头:“也好,这不过一只器物,比不得令尹之位。”

子尚府。侍从早被子尚遣下,昭和将一只漆盒放在几案上,轻轻一按那铜制莲舌,机括收缩,雕花盒盖缓缓打开,金镶玉璧赫然呈在子尚眼前。昭和果然没猜错,子尚一看到那玉璧便两眼熠熠,轻轻拿起就再舍不得放下,喃喃道:“如此好玉,当真令人开眼。”

昭和见他言语试探,便笑道:“尚大人喜欢便好,此璧正是献于大人的。”

“啊,这如何敢当,子尚不敢夺人所爱。”他说着,却没有要把璧放回盒内的意思,“这璧可是昭大人的心爱之物,当年太后所赐,我们素知让昭大人拿出示人都难得。”

“昭某一介武夫,放在我这里,岂不使玉璧蒙尘?送与大人,才是物得其主。大人收下,且当成人之美吧。”

子尚摩挲那美玉,轻轻一笑问道:“恕子尚直言,今日可是为令尹之位而来?”

昭和一怔,苦笑道:“尚大人爽利,确是如此。”

子尚把玉璧小心放回龛内,推到一边,缓缓道:“那大人可知,这世事或需直道而行,或需曲道而行?大人来找我,无非想让我去向大王进言,但大王耳根虽软,亦有自己的判断,耳边风吹得多了,逆反厌烦也未可知。”

昭和见状,知道子尚已有主意,便诚恳问道:“老夫明白,但请大人指教,如何曲道而行?”

子尚手蘸残茶,在案上画出一个三角。

“天下皆知,王族三姓,朝堂之上,一半重臣都出自屈、景、昭三家,大王心里亦有天平。”他指点最上面的一个点道,“屈家无意令尹之位,当做此点,下面两个点分别是你昭家和景家。昭大人在朝堂多年,自然知道凡想成事,必须得到大多数朝臣支持,若屈家这个点倾向于你,那么……”

昭和一介老政客,如何会不明白,却摇头苦笑道:“老夫何曾不想,但那屈伯庸心高气傲,恐不愿涉我两家之争。”

子尚笑道:“这个其实容易,不涉两家之争,是因为两家尚无关联。”

昭和一怔,抬头看向子尚。

“我素知令爱年已二八,天赋异禀,琴艺过人。屈家二公子亦是青年才俊,已封为权县县尹。”

昭和当下明白,顿了一顿,对子尚深深一揖:“谢过王叔。”

云梦泽边,群莺飞舞,嬉戏的小童陆续被傅姆唤回家中,昭碧霞看日头寸寸下落,夕阳映上她的茜色裙裾,散成一片橙红。

忽然有人轻唤一声:“碧霞。”她一喜,转身嗔道:“仓云哥,你如何又来迟了!”

仓云刚欲开口,昭碧霞就拉住他道:“云哥快过来,夕阳正好看。”

“好。”仓云微微一苦笑,随她走到泽边,拣一处草滩坐下。

霞光万道,满江潋滟,远山已成墨色,昭碧霞轻倚在仓云肩上道:“果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情此景,再高明的画师也难复制。”

仓云沉默了一阵,轻轻推开昭碧霞:“霞妹,你看到的是霞光潋滟,美不可言,我看的却是残阳如血,落日孤烟。”

“云哥?如何说这些?”昭碧霞一惊,慌忙问道,“可是家父又对你说了什么?”

仓云并不答,只指着对岸颓然问她:“你可去过那边?”

“不曾。”昭碧霞望去,是模糊的星星点点的烟火。

“那边亦是楚国地界,却与郢都天壤之别。那是市井陋室,鱼龙混杂,窝棚遍地,到处是战弃的老兵、乞丐、酒鬼、赌徒。”仓云轻叹一声,“霞妹可知,那却是仓云出生之地。”

昭碧霞心中一痛,又挽住仓云的手臂轻声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云哥已凭才情做了父亲的门客,又何必耽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