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借璧(第3/6页)

张仪笑笑:“若分辩有用,仪又怎会被逐?”

屈伯庸闻言更加疑惑:“先生如何肯定老夫便会冒着得罪昭和大人的风险,收留一个涉案之人?”

张仪摇摇头道:“仪并无此把握,只是久闻大司马在朝中刚直不阿,从不行结党营私、拉拢勾结之事,故特来一睹大人风采。今日一见,大人果真不负盛名,虽贵为当朝大司马,却仍不拘缛节与仪对弈一局。”

屈伯庸深深地看向他:“先生如今已是名声在外,当真不畏人言吗?”

张仪似是望着棋盘,口中道:“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这话说得极是平静,手下却是凌厉急落一子,竟将屈伯庸逼至了死角。

屈伯庸心神大震,抬眼看去,似是要看穿眼前这个青年脸上犹自带着的笑意。

就在二人正各怀心事之际,忽然闻得一清脆之声:“中央开花三十目。”

这看似没来由的一句,却如一点星火,让屈伯庸眼中一亮,张仪面上一惊。只见屈伯庸略一思忖,手下微动,只是一子之差,却已满盘皆活。

张仪眼中满含惊异,抬头重新打量那八九岁的少年,适才那一句点睛之语便是出自他之口。

屈原也微微抬起下颌,勇敢地迎接张仪的目光。

屈伯庸笑道:“小子让先生见笑了。”

张仪饶有兴致地对屈原称赞道:“世子好眼力!”

屈原面上并无小儿常见之得色,只是赧然道:“取巧而已,先生谬赞。”他看了看父亲,见父亲并未阻止,便想了想,略带期许地说:“灵均久闻先生才思敏捷、博古通今,寥寥数语可抵万军。不知可否为灵均解惑一二?”

张仪眉毛一挑,更加来了兴致:“仪今蒙大人不弃对弈,又得见世子如此慧敏好学,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屈原开心一笑,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天真:“请问先生,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说罢,便用那星子般的双眸望着张仪,期待他的回答。

张仪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天在哪里与地交会?黄道怎样十二等分?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在天如何置陈?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眼神明亮的稚嫩少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深知,任何夸赞与褒奖皆无法带给这少年任何喜悦,只有答案与真相才能予之慰足。

多少年来,张仪从容应过多少达官贵胄、王公诸侯,不论巧计奇谋,抑或逐鹿争雄,他无不是信手拈来,皆付谈笑间。然而今日,他却竟然因辜负了这少年的期许而无措。

“仪,不知……”张仪平静地说,不敢去看那双因失望而黯淡下去的眸子。

“世子所思邈远,仪自愧弗如,他日若有所得,必当为世子补偿今日之憾。”说罢,张仪敛衣郑重起身,向屈伯庸父子正色一拜,“大司马生性耿直,却宽善仁厚。所出世子天赋异禀,敏而好学,福慧双修。今日得见,仪受益匪浅,心悦诚服。人生难得几回悟,不若就此别过,唯盼他日再见。”

说罢,张仪躬身一揖到地,未及屈伯庸父子回应,敛袂而去。

少傅书房中,茶盏里的热气腾然而上,楚王透过氤氲茶意,望着屈原出神忆述的脸,仿佛看到当年那名求知若渴的明眸小童,与心怀天下的意气青年。

楚王心下暗自赞赏,既是赞那敢于问天的屈原,亦是赞那澄明自省的张仪。惺惺相惜,不过如彼。楚王愈发庆幸,当日并未逞一时之气将屈原问斩,否则朝中从此失去一位忠胆仁厚的大司马与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而他本人亦将错失一位良友。

念及此,楚王心中悚然一惊。身为王家子嗣,他自幼浸淫于谋略政术,早已利权深植,从不屑于,亦从未奢望能与他人以友相待。今日却有那么一瞬间,他对面前这位仿佛胸中能装下整个天地,却又毫无据拥之野心的屈原,产生了一丝艳羡与激赏。此刻,他仿佛能够体会多年前击中张仪心中块垒的那份惭愧。

屈原不知楚王心中的起伏曲直,他啜饮几口清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问道:“不知大君今日缘何提起此人?”

楚王薄薄的心事被屈原一问便轻轻散了,他复又添了笑意,故作神秘道:“还请先生明日列席早朝,便知分晓。”

说罢,他笑吟吟饮了盏中茶,起身去了。

次日,朝堂之上,大君端然高坐,众臣恭谨侧列。楚王自冕旒冠的垂珠之中抬眼望去,果见屈原今日锦衣高冠,老老实实垂首立于大司马屈伯庸身侧,不禁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昨日回去后,他便吩咐木易通知屈府,次日早朝务必着二子屈原侍驾觐见。屈伯庸虽不明就里,忐忑难安,却知君命难违,心下只盼这不拘常理的儿子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