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云树遥隔(第5/6页)

胸口终于一闷,倪年连忙朝随机方向换了口气。食堂到处都是人影,嘈杂声一浪盖过一浪,但她好像突然丧失了听觉能力,周围一瞬间寂静得可怕。许久许久,才勉强听见那端重新传来表哥说出的来龙去脉:

“韩序之前找过我们很多次,都被你嫂子挥着笤帚赶走了,我也没那脾气搭理他,我也恨。

“上个月他喝得醉醺醺地跑到家里来,又哭又跪,我这才听说他妈在北京住院。

“乳腺癌晚期,情况不太乐观。韩序说她很想再见你一面,所以撑着不敢死。

“你和小哲从前喊她干妈……这三年每到逢年过节,还有你们姐弟俩生日,她其实都送了东西到我们家来,哥替你们收在客房里,只是瞒了你。

“这次是我自作主张坏了事,你嫂子说得对,我脑子被门夹了……哥对不住你们。”

一夜雷雨。

凌晨时分又现电闪雷鸣,城市上空深邃的暗夜被撕开一道道河流分支般的裂缝,巨辐电光映亮房间推窗的刹那,倪年蓦地醒了过来。她拥着薄薄的盖毯,无动于衷,只听见雨珠砸得窗户劈啪作响,也伴有呼啸而过的劲风,在这无人私语的夜半,仿若作祟的鬼魅。

好像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雷雨之夜,七岁的她搂着体弱高烧的倪哲,在空荡荡的大厝里心急如焚。当年魏伊人不顾家族反对,执意下嫁倪和平,后逢魏氏举家迁往海外,魏父终究不忍女儿住得拘谨,将泉州城的那座红砖大厝留给了她。那样大的宅院,倪年无助得想哭。他们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倪和平外出紧急公干,联系不上。当她终于翻出父亲留在家里的电话簿,听见号码接通后传来的人语声,那对孩子而言曙光般的大人,令她恍然觉得得救。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的物象,时至今日,哪怕物是人非,倪年居然还能透过做旧的岁月清晰看见,那夜站在院门外冒雨赶来的母子。韩序拖着湿嗒嗒的裤脚,表情喜忧参半,背后是撑伞的韩母。檐上探墙而出的刺桐花被雨水打落,三三两两掉在那伞面上,有伴着雨意的声音安慰她说:“干妈来了,年年你别怕。”

她曾冲上前去搂住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将脸庞紧紧贴在对方的腰腹,容泪水渗进那衣服的织物里。也曾在多年以后,无视对方的低姿态,掰开了那双拥抱过她的手。

天边又是阵阵惊雷,响彻云霄,带着劈裂万物的劲道,仿佛上苍为修行者降下的一个天劫。原本侧卧的倪年终于翻了个身,她在黑暗中默默合眼,想着红尘几多哀愁,天地本源之间,倘若真有超然物外的力量能够渡人,历经劫难从此逍遥无忧,就好了。

晨光乍现的时候,天已雷雨转阴,好似前夜的风雨大作都是幻象。倪哲和家住附近的同学约了去室内球场打球,出门前晃到厨房外,嗅了嗅:“姐,你干吗一大早熬鲫鱼汤?”

灶台前的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姐?”他叩叩门。

倪年像是终于有了反应,拿汤勺在锅里搅一搅,转头对他说:“我待会儿也要出去,饭菜给你做好了放在锅里,回来记得吃。”

“嗯,我知道,那我走了啊。”

倪哲去到门边换鞋,穿着短裤背心的模样,显得格外长胳膊长腿。小时候腼腆内向的药罐子,仿佛一夜长成了拥有健康背影的阳光男生。倪年望着他高出自己许多的肩线,不由自主地喊住他:“阿哲--”

倪哲应声回头,眉清目秀:“怎么了姐?”

那神似母亲的眼睛澄清如泉,就像过往的晦暗都已被洗涤。她看着它们,当下觉悟出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致远,是自己如今定要保护的东西。这样想着,仿佛所有的困扰都迎刃而解,于是倪年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肿瘤医院乳腺癌预防治疗中心的一间病房内,韩序把刚为母亲剪完指甲的刀具收回抽屉。韩母半躺在病床上,病态萎靡,面容憔悴,一旁生命体征监测仪上实时显示着各类参数。先前又昏睡过去良久,现在好不容易醒来,她气息羸弱地同韩序絮叨,两颊挂着稍纵即逝的淡笑。

他们在靠窗位置,所以当病房门被推开时,母子俩都没太注意。直到韩序从母亲脸上察觉出渐渐凝固的神色,他下意识回头--一步之遥外,倪年提着一只保温桶,正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

韩序惊诧起身,险些带翻腿边的四脚凳。

“年年?”

病床上的韩母已满目愕然,顷刻间情绪上涌,凝噎着说不出话来。病房内一时间气氛艰涩,像是遇上了突发故障的机械,无人能救。半晌,韩序在眼角余光中瞧见母亲朝倪年伸过手。那扎着输液针头的手骨瘦如柴,正不受控制似的猛烈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