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云树遥隔

小时候,倪年是家附近出了名的爬树高手。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温驯耐心,彼时性子乖张,胆大调皮,在爬树这件事上,同年龄段的孩子里头不论男女,她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个嗜好缘起她的父亲倪和平,可谓女承父业。但后来渐渐长大,又被他以“大姑娘家爬树不文雅”为由叫停了。相应地,倪和平改变方针,一到假期便带倪年去爬全国各地的名山,好让她一身劲头有地方使。

那日叶鲤宁撞见她霸气侧漏的颠覆性行为,面上虽然什么也没说,指不定心中飞奔过了一万头羊驼。倘若他知道她曾只身走过华山南峰悬崖绝壁上的长空栈道,搞不好会当场献上自己的两块膝盖骨。

想到这里,正在做验血初筛检查的倪年心底好笑。

今天院方组织全体医务人员无偿献血,红十字血液中心的三辆采血车前排着分批过来的人。倪年体质很好,当年高考完后就去领了本献血证作纪念。一旁抽了300cc血量的麻醉科主任医师刚走,通过检查的倪年就伸出胳膊:“麻烦帮我扎在左手,右手一会儿还要干活。”

针头扎入静脉,殷红色液体顺着透明管子流入血袋,倪年开小差想,换成叶鲤宁那样惯用手为左手的人,应该会扎右臂吧?

等等,她干吗老是想到他……

抽完血稍作歇息,倪年领着血站送的牛奶回住院部。刚一踏出电梯,护士站里便有同事朝她说:“倪年,你有个朋友过来找你,我让他到那边休息区坐着了。”

“男的女的?”

“男的。”

朋友?男的?

倪年满脑门问号。她在北京的异性朋友不多,就连医科大护理学院的五年同班同窗,也是清一色的女生。又不至于是倪哲,产科六病区人人都认识他是她弟弟。

她掂着牛奶走到休息区,里面坐着三三两两的家属,一时间找不到熟识的面孔。直到片刻之后,末排靠近角落的位置有人缓缓起身,倪年立在与他刚巧形成对角线的地方,整张脸刹那间褪光了所有血色。

她动弹不得,一阵阵不可控的目眩当头袭来,晕得前方只剩一片无望的白光。

韩序踌躇着没迈开脚步,这一犹豫,只够眼睁睁目睹她手里的袋装牛奶啪地掉在地上。

“年年!”

过道无人,一男一女面对面静坐。

狭长的走廊横在他们之间,更像一段失落三年的光阴。倪年视线低垂,丝毫没有落到韩序身上,只盯着铺地的花色砖块,好像眼前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墓。这样的沉默令人难堪,韩序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烟,想想身处的环境,只好作罢,换口气问她:“你有没有好一点?需不需要做个检查?”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哪里?是在晋光小学门口,还是在开元寺的东西塔下?居然已经记不清了,出窍良久的倪年回了神,语气淡得像碗未加盐粒的清汤:“我刚献完血,供血不足引起的头晕而已,你没必要想得太复杂。”

还是讲了话。她早就决定,再也不和他讲话的。

久别重逢,终于这样坐到她面前,韩序竟然觉得无所适从。回想起方才倪年突然昏厥在地的一幕,他拼命按住百般情绪,眼里的细微情愫却怎么也藏不住。撑着发热的内眼角,韩序故作轻松:“倪哲呢?是念大三了吗?”

“该大四了。”

“他还好吗?”

“每年都拿奖学金。”

“是了,你们俩姐弟从小到大成绩都好,不像我。”韩序往椅背上靠,勾唇自嘲,像个没事瞎打听的大哥哥,“交女朋友了?”

“没有。”

“不应该啊,我记得他--”

“韩序。”

她终于不再对着地面说话,冷静地朝他对视过去。那张一度破碎的脸,当下明得像块完好无缺的镜,把前尘往事一股脑地全都照了出来。倪年望着他琥珀般的漂亮瞳色,恍然如梦。曾经张扬跋扈的少年心性,如今被束缚进了规规矩矩的楚楚衣冠里,端正有余,潇洒不足。

“韩序,清醒点。”她眼底无澜,探不出任何转圜,“你明白的,我们两家人之间最不需要的一样东西,就是叙旧。”

只这一下,他如鲠在喉。他悄悄看向她空空如也的细腕,那里,竟然已经没有了那条银链子的踪迹。

“我很想你,年年。”

倪年别过脸,让这独白扑了个空。

“我服役期满回到泉州的时候,你们已经卖掉了家里的大厝,至此音讯全无。三年,不,算上我在部队的两年,五年了,我常常想如果你们再也不回家,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家?她被这个字蛰到:“房子都卖了,何以言家?”

胸口仿佛被抡了一锤子,韩序闭上眼,良久后睁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如果你愿意,我会替你和阿哲把屋子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