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突 变(第2/6页)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地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都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干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带他们去救治,也许他们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悄悄地抬起了他们的伙伴,悄悄地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作“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作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作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地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的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波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道:“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眺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还像是把我当作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作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地跪了下来,跪在他脚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会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服,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槟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地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