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任侠天下 第四章 征途

「姐姐……」

在无尽的黑暗中,岛津虎玲兰听见,那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正在呼唤她。

她惊恐得身体不断颤抖。

声音渐渐接近。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身影。

年轻的弟弟又五郎,脸色惨白如纸。嘴巴不住吐着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蹒跚着一步步向虎玲兰走近。他右手抱着染满鲜红血污的肚子,左臂则无力地垂着,肩头积着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荆裂木刀劈伤之处。

虎玲兰在黑暗里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她含泪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为「鹿儿岛第一男儿」的弟弟。他脸上已再无往昔的鲜活生命力。血不断从切开的肚子涌出,流泻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个接一个鲜红的脚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将染红的手掌摊开:「……我连切腹也只能用单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兰的脸。

「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男人呀?……你到明国来,不是为了找他复仇的吗?你看看……我的肩头是给他废掉的!我实在无法在这种屈辱中活下去……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记了吗?……哇!」

又五郎凄惨的语声,渐渐变成愤怒的嚎叫。那只染血手掌伸过来,狠狠握住虎玲兰的喉颈。

她只觉呼吸很困难,弟弟却更猛烈地呼叫着。

「呀!……」

手指越收越紧,快要将她的颈项捏断……

虎玲兰惊醒于明媚的阳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四周一切都仿佛并非真实存在。

虎玲兰摸摸咽喉处,确是一片黏湿,但并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记唤醒她的猛烈呼号,来自山坡的另一边。

呼叫的人是心意门的大胡子戴魁,他正在演练「心意三合刀」里的一式「横刀」,猛烈呼喊是吐气开声所致。

荆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着长倭刀,正专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这简朴中蕴含巧妙发劲角度的刀招。

相隔几十尺外的另一头,燕横也在全力练习,手上拿的一长一短木剑与「雌雄龙虎剑」相若。木剑在他身前交错挥舞,破风之音大作。

练飞虹手里把玩着绑红巾的飞刀,盘膝坐在燕横旁边一块岩石上,一双鹰般的锐利眼睛,密切注视燕横的每招出剑动作。

「别只顾快!」练飞虹嚷着:「再绵密一些!」

燕横点点头,手上双木剑节奏挥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织。下盘双足也随着剑招变换交替,乍看他的动作好像在表演什么杂耍舞蹈一样。

至于童静,本来自己一个在山坡一角练剑,这时看见燕横正在接受练飞虹的指导,忍不住停下来看他的长短双剑。两柄木剑层出不穷的交叠变化非常好看,令童静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张开来。

「娃儿,好看吧?」练飞虹发现了,向童静微笑说:「我来教你,怎么样?」

童静却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理会练飞虹,自己继续练习已经学会全套的青城派「风火剑」。练飞虹无奈地搔搔头发。

看见同伴们如常在阳光底下努力修练,虎玲兰的心才稍定下来。她只感口干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清水。

可是梦境中那股内疚还是挥之不去。又五郎的鲜血仿佛还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荆裂。此刻荆裂已经提起倭刀,正在依着戴魁所教的心意门「横刀」,练得兴致勃勃。

——你喜欢的是荆大哥。

——谁都看得出来。

虎玲兰回想离开西安前那一夜,童静在黑暗里说的这些话。

那夜本已极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着;次天出城时因为分神,差点儿给马儿抛下鞍来,荆裂看了都觉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撑地站起来。荆裂挥刀的背影,还是令她神往。可是这刻看见,又别有一股苦涩。

——谁都看得出来……那么他也看得出来吗?

——可是他连一次也没有向我表示过什么……

经历西安之战,她更清楚了解,荆裂的人生里追求的是什么,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险峻困难。

一个被如此宏大志愿占据着生命的男人,心里还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吗?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无法开口问荆裂。问,就是认输了。

岛津虎玲兰,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认输。

最初她只身西渡中原找荆裂,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是来狠狠打败他,为弟弟报仇的。但她同时也无法完全压抑对荆裂那股隐藏的倾慕。

如今与他经过了两次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历险,她就更再无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战斗稍息。这一段日子里,虎玲兰的心渐渐陷入一片混乱:假如他根本不爱我,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是为了跟童静与燕横的友情,不舍得就此离开?还是只因我已经别无他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