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马逸 第十四章 万国归心有女臣

“两宫无虑,请安磐石之心;乌毕伏诛,已成内乱之势”

这是杜方柠在马上草就的向东宫太子报喜的话。一篇密奏写得简短有力,杜方柠心中得意,拿给韩锷看,韩锷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羌戎王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杜方柠回脸奇道。

韩锷没有答话——他答应过不说,就不能说的。

沉默半晌,他才道:“洛阳韦家在长安城中也有分支吧?当年,送韦果儿入宫,也是韦杜两家长辈商量过的吧?”

他一句问罢,杜方柠忽然闭嘴。两人自从游骑极北、图猎天骄以来,还是头一次彼此间突然升起如此冰冷如冬雾的冷峻气息。杜方柠的脸色白了白,韩锷的脸色却是铁青的。

那封奏折却是托李长申带回去的。羌戎已乱,人人都道是左贤王部下刺杀了乌毕汗,左右贤王与二十余部族为复仇,为争位,已杀得极为惨烈。青草湖畔,尸横遍野。韩锷目睹那刀兵忽起,心中不由感慨:难道——难道为了汉家的安宁,就一定要如此阴险地陷羌戎之民于万劫之中吗?杜方柠也知韩锷心中的感叹,可她也无力劝解,只道:“毕竟,咱们是功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锷默然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形间,透出一股杜方柠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没有见过的疲惫。

可他们还有些大事要做。逢到做事时,韩锷还是显得如平常一般的龙精虎猛,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们先连夜把李长申送到了安全所在,回朝复命,第二日一早又把李长申部从趁羌戎人大乱中开拨了出来。

李长申乱军得全,对他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兼之又知道了他俩儿的身份,心中更是感佩。

送走李长申后,韩锷与杜方柠还留下来半个月,默查羌戎形势,左贤王的位置已由其弟图肃暂代。他手下兵势强盛,但右贤王极怒他们刺杀羌戎王,与左贤王已成势不两立之局。韩锷与杜方柠趁夜曾前去与右贤王一会——此时正是时机,介入羌戎内乱,兵不血刃,就可以平定边塞之事。不几日,青草湖羌戎聚集之势已散:有的是不愿趟这趟浑水,有的则是引兵远去、静观其变,还有的是为了蓄势而发。一时局面看似平静了,但更多的已经开了头。

办理好了这些大事,韩锷与杜方柠才踏上了回伊吾的路途。

归去的路却仿佛只嫌太短了。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一回去,对他二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骄龙套索,彩凤归笼。但,即已苟全性命于漠北,还有好多事等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回去面对的。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浓情炽烈的夜晚,那一点热情也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帐篷之内了。外面就是一整个肃杀的冬,有时甚或让韩锷觉得,就这么彼此抱着,缩在彼此的怀里,过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他们的心是不一样的。经过了这些事,韩锷只觉得十分倦怠,自己的心都像是老了、累了,杜方柠却较他兴头得多。她虽也没说什么,但这天骄之猎分明给她杜家、韦家在政治上又添上了好大的资本,她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有一天她对韩锷笑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锷,就凭你这轻生一刺,那北庭都护府的帅帐该你坐定了。”

韩锷没有说话,他知道在杜方柠的内心有她自己的秩序,她是很想把自己也纳入她的秩序的。然后,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安稳了。

她杜方柠并不怕什么偷欢,也不怕秘情,更不惧流言,并不顾忌所谓道德。她只要,只要自己能听她安排,走她安排好的路。

方柠陪着自己舍生忘死,说起来,天下女子,还有谁肯对自己如此?似乎也应该顺着她些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颗纵横驰骋,不耐控搏的心。他知道,那些秩序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但一成必需,就有妥协;即有妥协,就有污浊。他如何能耐着性子如她所愿甘心俯首低眉,沉身于百僚之中,说着自己不愿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爱她,但如果为她,有损本性。有违己心,那连自己都没有了,还以什么来爱她呢?

杜方柠还在一脸容光地和他说着些这人世里的道理,只听她温柔地絮絮道:“锷,我知道你是一个坚挺的男人。男人的心,都是永远向往着那向外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开拓的。但你开拓出边野后,还是要给人生活的呀,不能不低下头来做那些细碎之事的。人生的快乐不也就在这些细碎的小事吗?为政者,不过就是料理别人的欲望,也料理自己的欲望。你那总渴望神游八极,纵横荒野的心也不是一生一世的大计。它不可行,因为没有皈依。这个人间并不完美,但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家。无论怎么打怎么闹,怎么卑鄙怎么自私,大家还是都离不了它的。几千年的规则就定在那里了,我们老祖宗早就把‘人’这个字看透了,知道他们只能拥有什么,你不要老想着抛开这个现实的世界独造一世界。你知不知道,你所渴望的自由是汗漫无依的,它让人感觉到恐惧。安下心来过日子吧,虽然你不屑,但这个人世,只有权名、利益还能让人感到一点小小的成就与安稳的。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