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陇头行(上) 第二章 众中俯仰不材身(第3/4页)

韩锷一愣:什么“车同轨、文同书”?那说话的人又是什么人?他又把自己误认做了谁?

他身形一拨,欲置那阵势不顾,凭一股清刚之气直冲而过。当年他也曾动念要向师父修习那传于“鬼谷”的繁复深奥的阵图一道,但师父说:“你性不近此。你生性刚简,不须以阵图为用。何况,人生在世,但有所学,不过扬长避短。你清锐刚劲之气源于天性,以之习剑,在技击一道之内,十数年间,可望胜我。但这阵图之学,终你一生之力,只怕也只能学成个三脚猫的水平,何苦又枉花心思在这上面。”

韩锷也曾向他请教如果它日一旦陷阵,又如何自解?师父只道:“立身即是破阵,当年一代高手顾洛狂一生不解阵法,但其大敌以‘九连坞’之术困他七天,却又奈何得了他的‘风雨不动’吗?与其解结,不如斩之。‘风雨不动’那等端凝心法你怕是学不会的,但清刚一剑,遇锉愈强,是你的长处,我传你的身法中原就基于先天术数。如果它日你的剑术真能得到‘清刚矫健’四字的真味,加上这身法,只怕一般的阵势也困你不得了。”

所以韩锷才欲一逞身形,凭自己苦修技击之术后凝于骨中的“剑”味破阵而出。可他身形才展,就已觉得不对。那眼前景物似真实迷,似正实曲,两种阵式杂糅,眼前之境竟说不出是通途大道还是荒山野径。最可怕的是,他忽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踏出,他竟似全失法度,自己也不知这一步究竟迈得有多远?

“踏歌步”貌似潇逸,其实在这潇洒自由之前,却是一步步苦苦练就的,每一步都必须中规中矩地走上数万遍。而光这踏歌步中的基本步法,就何止千百数?你欲以“踏歌步”法歌行宇内,自创拍节,却是原要理解这世上所有铁定的拍节鼓点的。所以韩锷修习即深,原本对于自己一步踏出,究竟踏出有几尺几寸几厘几毫极为清楚。可在这阵中,他却对这度量之能似已乱了,全测不出尺度来。

他紧张得一抓剑柄,却觉得手里的感觉也怪,那剑竟不是自己平时惯抓的剑,长庚也不再似平日里的长庚,轻重间全不似平素手里的情形。难道一入这阵中,平日所有的长短、轻重、软硬、失衡与平衡之感都会变了?

他额上冷汗涔涔,可以说他自出道以来,还没碰到过如此大险。如果这时有敌来袭,以自己连步法剑重都算不准的情势,究竟还能抵御几招?

只听耳边的那个声音重又响起:“我以五经为核,六艺为用,十诧古图为根底。以旷野迷踪而得厚势,然后杂诸法家,严于律治,三经二纬,经为‘法度、量天、玉衡’,纬为‘同轨、同书’,怎么,你在阵中走来,是不是也觉艰难?”

那声音沉沉哑哑,说不出的郁闷已极。但他这一句说完后,声音却变了,竟“格格格”地尖笑了起来,那笑声让韩锷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分明那人自知这种笑声极为麻人,却故意用这声音刺激人一般。

韩锷心里烦躁,忍不住就要一拔剑,他也不知自己要刺向何处,却只想凭空一击,似是如此才能泄去心中郁懑一般。

“火灭夕华”,他施出的却是自己苦修得悟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中的“火灭夕华”。那人声音忽尖:“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招,阵式即引动,你有杀气,这阵式中的杀气却还要强过你百倍!你有暴戾之欲,这阵势就中暴戾灭你!阙哥,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手,我就是要救你也须救你不得了!”

他声音里竟有些慌乱,似是对误认的人既多恨意又有关切。韩锷心头一惊,可瞬息之间,阵势已变。他开始还隐隐听得阵外那人似狂暴,似得意,又似慌乱要点拨挽救的指引。可接着,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了最后半句:“阿阙,这宫中久埋深怨,你招动了积压已久的怨气了……”

果然如此!这阵势一经引动,韩锷就觉得眼前刚才清明的景象却象全已不见,身子只是在一片深山荒野里。那是万古无人,却独有一己的恐惧,怎么会这样?他欲待长啸做歌,一破岑寂,可歌未出喉。那阵势已变,似乎自己又在闹市稠人中,所有人都冷眼嘲笑地看着自己,看这个傻子平白地放喉做甚。一股烦躁只在韩锷心头爆裂开来,四周分明没有人,但他偏偏感到有人,而那‘人’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一个模乎的说不清的“众”的概念——所有人都以‘一群人’的面目出现。韩锷就是可以凭一剑以清刚之气自振荒野,可落于人群之中,杀也杀不得。砍也砍不得,左支右绌,左牵右绊。众人的目光黑压压地压上来,他一剑发出,剑势的力量却裹入泥流般地以千百倍的力量反袭他自己。他欲脱逸而去,可暗处里却似突现方柠的目光,那么乍暖还寒地看着自己;于婕坟头的小草花那么幽幽委委地凄怨着自己;小计的小手那么无力却让自己更无力摆脱地抓着自己;还有师父,古超卓……那期许,那寄望,那无奈,那深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