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罢、歌舞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滕王阁上,与王勃《滕王阁序》对挂的却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滕王阁年久失修,裴琚前年专门拨款,请能工巧匠将之重新修缮。今日是修缮已竟的好日子,滕王阁上下,张灯结彩:明红照壁,檐牙高耸,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壮观”二字。而滕王阁的阁内阁外,更是士绅云集。近畿远郊,妇孺俱至。看光景,当真要“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了。这样的场合,裴琚当然不能不亲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当然就是裴琚。

滕王阁并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这最顶的一层上。裴琚有意无意地并未坐向东首。这样,他所需面对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背对的却是让所有曾有过雄怀壮志的人都不得不惊心的两句——“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身边的护卫早已或劲装,或便衣,伏满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这并不安全,虽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远不过丈许之处,可是苍华不在,那个手执一柄阔沉刀、短小粗悍的苍华不在。

裴琚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称颂之词在他耳边如浮云般掠过——今日铺排,果然还算奢华。

裴琚并不是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大员。他并不介意什么奢华,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势”。而奢华本身就是一种势,压于那万民头上的一种“势”。

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地让上自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滕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滕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像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都督看起来像很是无力?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滕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的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诸君子,见猎心喜,欲与兄同乐,兄可否开怀笑延之?

白衣牟奔腾顿首

裴琚双目一抬,来了——牟奔腾,原来那身穿素锦长衫的人就是牟奔腾。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于他亲手安排的一场好戏。他要干什么?就是要扰乱自己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发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