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春风匹马过孤城

青色的晨霭垂落,仿佛一张巨大的纱帐,静静覆盖着辽阔的丰州滩。

十万大阵,寂静无声。

冰寒的杀意,从一袭淡淡的青衣上蔓延,笼盖整个原野。

一匹白马从阵中飞驰而出,飞骑绝尘,向荒城奔去。

马身被雾霭沾染上点点青光,透出如玉般温润的光泽。马背上的人影更是苍白如纸,他长长的衣袖与雪白的鬃毛一起飞扬,他无声无息地穿过重重迷雾中,一如在晨风中极速穿梭的幽灵。

重劫。

他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散,遮挡住他的视线,破碎的面具下,毫无血色的嘴角挑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样,自青衣男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惧。

毁灭的恐惧。

这种恐惧破空而来,带着宿命的庄严,带着穿透轮回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惶惑,他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种快意。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苍生的灾劫,带着怨恨、妒忌、不甘,降临到这个伪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隐藏在帷幕深处的傀儡师,手指上缠绕着看不见的丝线,尽情操纵着人们的爱恨。

那是最华丽最残忍的演出,将世间一切温情的面纱撕开,露出其中本来的丑恶。

他注定要目送整个世界的崩坏。

也目送自己的命运。

晨曦越来越明亮,荒城的轮廓渐渐逼近。颓败的城池遍布战火与鲜血的痕迹,在朝阳的洗礼下一览无余,透出摇摇欲坠的凄凉。

重劫猛然一勒缰绳,白马仰天一声嘶鸣,停驻在荒城的残垣断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旧穿着水红色的衣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青色的晨霭被微风拨弄,宛如摇曳着的河流,萦绕着她单薄的身体,将她垂肩的长发染上一层风露。

她坐在危墙的阴霾下,抬起头,仰视着晨曦的光芒,一动不动。一任夺目的阳光在自己脸上倾泻,风干她眼角的泪痕。

那一刻,她秀眉紧蹙,长长的睫毛上坠着晶莹的霜露,看上去悲伤而无奈。

要令荒城成为富足之城,她就必须要借到三千头牛。三千头牛,若在他身边,只不过是小小的困难,谈笑之间便可解决,宛如游戏。而如今,在这苍茫草原上,它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关系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死。

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她该怎么办?

重劫在她面前驻马,注视着这个女子。

这个被荒城百姓奉为莲花的女子,这个抗逆了大汗威严的女子,这个得到了梵天祝福与亲吻的女子,在无人看到的时候,她也只能在晨风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阳将第一缕光映照在他脸上的瞬间,他笑了。苍白的面容,顿时被阳光染红。

他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忧愁。他自然也知道,这忧愁意味着什么。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她。

浓密的晨霭并没有被他的步伐搅乱,他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的魅影,是一份心底深处的恐惧。他穿过一切时,一切都不会改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带着悲欢离合而来,却又在离去时,将一切带走。

他来到相思面前,俯下身去,淡淡的笑容染满他的面庞。阳光的渲染下,那张狰狞的面具也显得隐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轻柔的话语中有无限慈悲。

相思霍然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她绝不相信,眼前这个恶魔会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无尽怜惜地看着她:“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郑重:“或许,你应该尝试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唇:“我要借三千头牛。”

重劫微笑点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你要什么?”她已经作好了准备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条件。

重劫却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记得,我们的赌约仍在,你这三个月内,绝不能离开荒城。”

“否则……”

他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返照出诡异的光芒,仿佛从他的身体中贯穿,滋生出万点纯白的花朵,寂寂绽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浑身通透无比,宛如最圣洁的精灵,说出的,却是最血腥诡异的谶语。

“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本已准备接受重劫的任何条件,只要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但他却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只是重申了他们的赌约。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