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此心向君君应识

寒冷,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在杨逸之的体内缓缓游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结,化为冰雪,灵魂在那一瞬间脱离了身体,将那具空虚的躯壳抛弃,遗忘在世间某个荒落的角落里。

灵魂,在一片寂寞的黑暗中孤独前行。

浓黑的寂静渐渐散开一线,依稀可以看到残破的墙垣,建筑,宫室……高大之极,华美之极,却也古怪之极,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然而,恢弘的石柱早已残破,精致的雕花也已蒙尘,它们宛如一头头蹲踞着的上古巨兽,岁月早已将当年的奢华辉煌化为尘埃,只剩下支离的骸骨,仍然森然伫立在黑暗深处。

每一片破碎的砖瓦都斑驳陆离,一条长长的街道向前延伸开去,一直没入渺不可知的黑暗。道路上随意散落着车轮、窗户、砖石和倒下的巨大石柱。

这仿佛是劫灭后的世界,到处落满数寸深的尘埃。

天空中是沉沉的黑暗,没有光,也没有风。

只有无尽的尘埃,仍在簌簌落下,仿佛这场暗黑之雨已经下了千年之久。

这是哪里?

难道他真的已经死去,这里便是轮回的炼狱?

突然,一阵清晰的水滴声,从这个死寂无声的世界传来。

一滴又一滴,那具本已麻木的躯体正在恢复知觉,一股腥咸而温暖的液体正倒灌入喉。

那仿佛是一道灼热的火焰,瞬息之间已游走遍全身,将他凝固的血液点燃。

杨逸之感觉到一阵剧痛。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

一只苍白如纸、瘦弱见骨的手正悬于他眼前。

毫无血色的手腕上,一道蛇形伤口蜿蜒而下,夭红的鲜血从伤口中点点滴落,坠入他的唇中。

他霍然明白,自己恍惚中感到的那股腥咸的液体,便是此人的鲜血!

杨逸之骇然,正要挣扎起身,但身体却在剧痛的折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用尽全力,也只是将头微微侧开。

鲜血下落的轨迹被他弄乱,一道极细的血痕偏离了方向,沿着他的下颚淌下,沾湿了衣襟。

“别动!”声音中满是被冒犯了尊严的愤怒。

这声音无比熟悉,杨逸之正要去想它来自于谁,一只同样苍白的手已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强行转回原来的位置。

夭红的鲜血继续落下,但杨逸之的双唇已紧紧闭上,任由血液从他脸上滑落。

苍白的面具,飞舞的银发在极盛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愚蠢!”重劫面具后的眼中透出疯狂的怒意,他突然一拂袖,将手腕从杨逸之面前撤回。他正要起身,却似乎感到一阵晕眩,只得倚靠在身后的巨石上,冷冷打量着杨逸之。

他苍白的袍袖在水雾中徐徐展开,宛如一张被水打湿了的画,随时可能消散而去。

水声潺潺,飞扬的水珠在阳光下激起一道道七彩光幕。

杨逸之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台上,一道清澈的溪流自上方的断崖泻而下,在青石上溅起朵朵水花,将自己全身濡湿。

桃花乱落如雨,这竟然是天授村中的那汪溪流。也正是杨逸之弹奏《郁轮袍》前沐浴净衣之处。

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这让杨逸之的心稍稍安定。他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破败白衣在薄薄的一层积水中漂浮开去。

潺潺流水携着万点桃花,萦身而过,再坠入下方的深潭中。他的束发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完全铺陈在青石上,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几日来的风尘与血腥,都随着这桃花流水,杳然而去。

重劫倚在对面的山石上,无比怜惜地看着自己手腕的伤痕。他眼中的怒气早已平息,语调中却又带上了一贯的讥诮:“我的血已经滴入你的体内,可以助你暂时压制天人五衰。你最后的力量都已失去,不过从此后,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等征兆将暂时从你身上消失,你又可以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重重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这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风仪优雅,片尘不染。”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为什么这样做?”

重劫随手撕下一幅衣带,包扎左手的伤口,反问道:“为什么?”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讥诮,杨逸之一时无言以对。

重劫突然将衣带拉紧,手上的伤口也因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而迸裂,他眼中的讥诮在那一瞬间化为刻骨的怨毒,一字字道:“因为,我嫉妒你。”

杨逸之一怔。

重劫将目光挪开,投向远天,洁白的面具掩盖了他急剧变幻的表情。良久,他平静下来,轻轻笑道:“昨夜,我看到了人世间中最感人的一出戏。一个原本风神如玉的男子,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承受天人五衰之苦,抛弃所有从容、优雅的风仪,在危城之上,汗湿衣襟,浴血而战。而后,为了救她脱困,又独自在千军万马中,几度出入,舍身忘死。甚至不惜献身为魔,才为她送去了一支可保无恙的雕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