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最想念的人

我和孙小六见着彭师母,听她说往事是好些天以后了。在那几天里,孙小六教我辨认遁甲阵的方法,而我们就躲在八八六十四枚松果所形成的遁甲阵里。每隔两个钟头—也就是所谓的一个时辰—他会移动一到七枚数量不等的松果,说是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这阵的外观,也就是让阵外的人一眼看来只道这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全然是一片松树林子。关于这阵,孙小六的解说我只能记一个大概,因为听不明白,所以饶他反复讲了几回,我也只好拣我听得出来的字记一记:

“我们这个阵是九遁变化里的第一阵,叫‘天遁’。八门之中的开门、休门、生门都可以设这个阵,不过一定要合‘天盘在丙奇、地盘在丁奇’之数,以得月精所蔽。如果昨天不是乙卯日,时辰上又走不到兑宫,不能逢太阴,则未必能合‘天遁’,也就做不到遁迹隐形。但即使做到了,时移事往,周流不居’,就必须在一定的时辰的交接点上作一点调整。如果是范围比较大,内容比较复杂的阵—也就是一阵之中还有二阵、二阵之中还有三阵,阵阵连环,彼此应合的,就要手忙脚乱,不停搬运了。要紧的是‘起阵’的材料、方位和时辰,不能有一点差错。‘起阵’起得不好,就会留破绽—就好比,”孙小六又搔了搔后脑勺,想了半天,才道,“就好比你穿了条旧裤子,也不知道裆线炸了,露出个屁股给人看,还逛大街,就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若是按我心里真正的想法—这种天遁地遁七吨八吨的鬼阵尽管再神奇,总不外是仗着外人过于蠢笨才行得通的。好比说天亮以后,打从我们所藏身的阵外经过的人不知凡几—有来长跑的、有来散步的、有来跳土风舞、下棋、遛狗、走鸟笼的—老少男女,人人一副精神抖擞,手脚利落的模样。可是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围这个(也许他们每天都会经过的)小小环境已经起了小小的变化。他们视而不见,一点儿也不觉得儿童游乐区变成一排黑松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他们百分之千、千分之万地忽视着除了他们自己正在干的蠢事之外的一切又一切。

在一整个上午的五六个小时之中,只有一个小孩儿和三条狗盯着我们看了一阵,也只一条狗对我们吠了几声。此外,我们并不存在。我也会这么想:哪怕没有摆上这个阵,我和孙小六便只像两只瑟瑟缩缩、盘踞着一根水泥树桩的台湾猕猴,以那种蹲不蹲、坐不坐的姿势注视着人来人往的公园一整天、两整天,甚至三天五天,也不会有什么人肯停下来和我们对望一眼。

我大概是在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孙小六,当时他正在替我们那个“天遁阵”作“巳午”之交的调整—调整的方法是将对应于九星之中的天芮、天禽和天任三星的松果向南移动三个他所谓的“刻度”。在我看来,就是在八九公分之外的所在另凿一孔埋果而已。我一边看他量着、做着,一边这么说道:你不觉得摆这个阵很像躲猫猫吗?可是躲了个半天,猫又不来,不是很没趣吗?”

孙小六立刻停下手,从来没见他如此严肃地板着脸冲我说:“绝对不是这样!绝对不是!张哥你不会明白,你怎么藏、怎么躲,都可能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到头来你就是躲不掉、藏不住。猫要来,它是一定会来的。你永远搞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来、到什么地方来、怎么来找到你的。相信我,张哥!”

我哼了他一声,道:“你说昨天晚上那四个猪八戒吗?”

“不只他们,”孙小六恢复了原先手上的动作,一面沉声说道,“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人,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跑出来,很恐怖!很恐怖!”

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不曾继续谈论下去。不久之后,孙小六开始教我一些出入阵的身法和步法—最重要的是一种叫“眼法”的门道。所谓“眼法”,其实就是观察一个环境之中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的一种能力。比方说,在一般的柏油路面上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株蘑菇,在水泥建筑物的外墙上赫然冒出一片柳叶、一朵雏菊或者一个地瓜,在晶光水亮的瓷砖地板缝里杵着一根毛发或一粒花生仁儿、瓜子仁儿—这些原本不该生长在某个人工环境里的自然物一旦出现了,就有可能是一个阵的零件。练“眼法”为的就是能一眼看出这些阵的零件,再找到其他零件的分布位置,掌握出那零件的数量—无论多少,同类的自然物总以平方数的量(二二得四、三三见九、四四一十六、五五二十五……)出现—再勘察其方位、推算其时刻,便大致可以明白这阵的用途、规模以及存在的久暂。经验累积得多了,还能看出摆阵之人的目的和师承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