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越活越回去(第3/5页)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们。”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她和那四个猪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会干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业,有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经历,而且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应该就是那种永远活在人背后的家伙,只不过他们不写小说,他们搞恐怖活动。

“我跟那几个猪八戒可不一‘们’。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原先也没找上你,我们要找的是万得福。结果有一回万得福在双和市场卖起春联来了。万得福卖春联,就好比和尚卖肉一样,简直太不对劲。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冲你去的—”

“为什么?我他妈碍着你们哪一个了?”

“他为什么找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老大哥的缘故—你老大哥逢人就说他有个叔伯弟弟学问多么多么地好。说不定就是这样万得福才想尽办法认识你的。”红莲说着又粲然一笑,爬身起来搂住我的背,道,“我们找上你,算是意外罢?”

我轻轻把她推远了些,看着她脖梗、肩窝上晶晶莹莹的小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下滑落,有些滑不到肚脐就干掉了、有些索性停在奶子上,仿佛知道即使是跑也跑不远,总也逃不过马上要干掉的模样。这情景差一点儿让我分了心—不过起码我的语气应该是温和多了:“外面街上那么多人,再意外也轮不到我罢?”

“那么多人,也不都能认识万得福,又同时是那彭师父的徒弟啊?”

“彭师父?彭师父根本不是混事的,”我几乎要爆笑起来,“彭师父连教拳法都是混假的,‘你们’那么厉害会不知道吗?他只会一套练步拳,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几十两金子,花光了没辙,当掉师母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买了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说是开武馆、教拳术、治跌打损伤,其实只有一味药,不论治什么内伤外伤,都只有那一味药—”

“高粱酒泡樟脑丸,”红莲抢忙说道,“樟脑丸泡高粱酒。对不对?这倒是远近驰名。可是为什么只有搓他泡的樟脑丸可以止血去淤、舒筋活骨呢?为什么只有喝他泡的高粱酒可以治伤风咳嗽、头疼脑热,甚至还管治拉痢带便秘呢?”

她说得没错。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三百口人有病没病会先穿过市场口去找彭师父,这是惯例。大伙儿愿意跟着他学那套踢狗狗不咬、打猫猫不叫的烂拳法,其实也都是家里大人的意思—因为据说凡是叫他一声师父的看病拿药打八折,排得上入室弟子的打对折。此外,彭师父的武馆后门是个淋浴间,随便什么人随时可以进去冲个凉再出来,一概免费。他还有个叫大人们放心的规矩:自凡是跟他练过一天拳法的,出门就不许跟人打架过招,违犯了这个规矩要顶板凳跪碎砖场子。我们孩子家背后都说:这是因为彭师父的拳太烂,烂到谁也打不过,只好不许人试手,因为一旦试出了高低,他彭师父的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无论你打几折也没人肯领教了。可是话说回来,村子里的大人要靠彭师父的药酒长命百岁,你又有什么办法?

红莲这样说起来,听着不只像是对我一个人的种种过往熟极而流,就连对我们那一整个破烂眷村的生活环境都能如数家珍、历历如绘。我于是一耸肩、一摊手,认栽了,翻身倒回床上去,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道:要干吗你就直说好了,我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赔的。”

“我又不是那帮猪八戒,干吗这样讲话?”红莲顿了顿,咽口唾沫,仿佛狠狠吞下一口多么大的不愉快,才勉强微笑着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可是有件事实在很要紧,跟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又都跟你有些来往,有些瓜葛。所以—”

“所以你就跑来跟我打炮?”

红莲猛地扫我一眼,瞳人正中央进出两颗如星芒电火般耀眼的闪光,一瞥而逝,似有无限委屈,可又无从辩白—或者是她认为我根本无从理解—总之,她就那么看了我一眼,好半晌才继续说:“我跟你打炮只是因为我想跟你打炮;就像你跟我打炮只是因为你想跟我打炮一样。反正打炮就是打炮,不是吗?”

“这一点很对。”我近乎有些负气地用力说道。我心里也许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且会重复:“你这一点说得很对。”

但是红莲似乎无意在打炮这个词,或者这件事上绕什么无聊的圈子,她的语调温柔、语气平和,用字非常谨慎,像是背出来的讲稿一样:“我们有一段时间误会你接近孙家那女孩儿是别有用心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是局外人,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