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铁头昆仑(第5/10页)

顾氏偏在这时悠悠复苏,漫声问道:“打赢了吗?”

这一问,问得欧阳秋哭笑不得,心头忽地一愀、又忽地一暖,暗自转念道:果然是造化弄人,叫我欧阳秋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尽弃所有、失一切,却不意保全了一双全心全意依我、靠我、爱我、敬我的妻儿。此中难道正是天意天数、不可违拗?行念于此,欧阳秋不觉热泪盈眶,轻声答道:“赢了、赢了,比赢了还要好呢!”他心里醒悟的却是:如今我一无所有,才悟出这一无所有的畅快;回头再看不过半个时辰之前在武术考试的擂台上盼胜争强、逞勇斗狠的那一刻,自己耳目所接、意念所触者,哪里有过身边这两个如此亲近、如此怜怀的人儿?

即此一悟,欧阳秋和他一妻一子的命途便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他变卖所有、赍发了小客店里的一应用度。随即将妻挈子,北返泰安。只这沿途舟车饮食,仍需一大笔盘缠,却往何处张罗呢?武林史有交代:“民国十七年,有异人复姓欧阳者创‘说拳’之艺;每至逆旅辄设‘讲功坛’于室,悬一小招、榜于门楣。凡迎客少则一二人、多则三五人,口授导引之法、身步之姿,十日可见小成。闻道争趋者常数十百,然欧阳氏详观慎择,非售术图利者也。盖有清以来光大武学、弘扬武道者,以欧阳子一人最称有功。其人肥大壮硕,然常端坐说法,向未演术示人。有欲搦战以试其力者,欧阳子即俯首谢之,谦辞不敌。而自奉束修以上,得闻其艺者则无不勇猛精进,斯亦奇哉。”质言之,欧阳秋自此成为一个介乎说书人和卖艺人之间的角色;全凭口舌宣讲武术,从不与人拳脚相向。可想而知,由他“详观慎择”而得聆教诲的、介乎听众和徒弟之间的说拳对象,也多非暴虎凭河之辈。至于“讲功坛”的内容,应该就是熔螳螂拳与“无量寿功”于一炉而冶之的一种艺业。如此过了一年,欧阳秋才回到老家,他的独子欧阳昆仑也快两周岁了。

由于在南京小客店中那一场走火入魔的虚惊,使欧阳秋绝意武术,然而困于生计艰难,又不得不开立说拳讲功的行当,原非得已。至于欧阳昆仑这个独子,欧阳秋自然不希望他步上自己的后尘,成为一名练家或武士。是以每当在旅途之中讲功授艺之际,欧阳秋总是教顾氏携子暂避,以免这孩子无意间听了些枝节去,却像他一样落得个终身残疾。

某日,欧阳秋刚在老家附近泮河之上的通西桥畔觅个所在、开坛宣讲,便令顾氏带着欧阳昆仑出门游玩。这原本是极其寻常的一日,不意却又逢上了异事。

这通西桥是座近两百年的古桥,原建于雍正十三年,桥身由石砌成,共十七孔,全长近两百五十尺,桥面皆以泰山石板铺成,每块板总有尺把厚,形制十分壮观宏伟。这顾氏带着欧阳昆仑迈步才至通西桥拱顶之处四下张望,忽听桥下孔中有人声传来,是山西口音,道:“这么分不成,我帮里上上下下出动了四十几口人丁,才分这么二十四个,一口人还分不到半个。你老动动嘴、差使几百块钱,就一气儿分上七十二个,这简直说不过去—”

此人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尖声细嗓的本地侉子急忙岔道:“不中不中!先前说下的,到手之后贵帮人丁四里得一,如今正是九十六个,拿二十四个正是四里得一,怎么还嫌多怨少?”

“原先大伙都当是四十八个,二十四个就是二里得一,怎么却有四里得一的话?你老多赚了四十八个,却跟咱们这些卖力气讨营生的花子们计较,岂不太失身份了?”山西人说着,一面还朝泮河里连吐两口浓痰。桥上的顾氏随丈夫在外奔波行走,见广识多。一听这人口啐痰出的架式,便知是丐帮中人。至于那细嗓子的本地人却也非好相与的,登时口拈一诀,露出了白莲教徒众的身份,道:

“‘无极老母九霄坐/太上老君驾下云/各路英雄抬望眼/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教里有戒规,向来不与道上光棍相欺瞒,犯了禁是要五雷轰顶的。说好是四里得一就是四里得一,不容反悔。贵帮眼下这样要泼撒赖,叫我如何向教亲大哥们交代?”

就这么你三言、我两语,山西丐帮和山东白莲教的两个棍痞不多时便扭打起来。再不过半晌,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他俩双双落了河,还不住地相互叫骂踢打着。闹到这般田地,桥上行人纷纷看起热闹来,自然而然随之而涌下桥头,沿着泮河矮堤顺水势看他俩逐波恶斗。这顾氏被人潮推挤,又得顾全孩子,只得踉踉跄跄抢步下桥。可她既无意看热闹,当然不便跟着大伙儿往下流走,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又怎能抵敌得过来势汹汹的数百之众?只好背脊蹭着石墙,寸步往无人处移挪。不到几吐息的工夫,这母子二人反而匿身于先前那两人藏躲的桥孔之中—顾氏紧紧抱住欧阳昆仑,不叫众人冲散,未料居然在厕身暂避之处瞥见一堆奇形怪状的物事:看来像是一个又一个大如芭斗的圆球,累累落落,几乎将这桥孔全都塞满,顾氏再一打量—可了不得!居然是十二个巨大的石塑头像,且不是人头,而是佛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