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食亨一脉

这“素烧黄雀”是一道家常菜,可是源远流长,且其中牵引着无数周折,当须自江南八侠曹仁父说起。

在八侠之中,仁父排名第三,仅次于了因和尚与吕四娘之后,工诗文,尤长于峨嵋枪法;且精烹调之术。据云他这手刀铲鼎鼐之间的技艺却非出自峨嵋,亦非人所共知的延平郡王郑成功门下一系,却是专门替川中一些寺庙办治素斋的走方厨客。这一类的厨客居无定所,从来不在某市某集羁留过久。大凡五七人自成一帮,号曰“燕厨”,取其南来北往,遨游自在如燕之意;又疑这燕字为雁字的讹写,那么意思就是说这样的厨帮便像大雁一般,行道天涯颇似雁鸭类的候鸟。无论燕厨也好、雁厨也好,他们的确不安居、不落户、不娶妻生子,倒是往返穿梭,络绎于途,必定经过相同的所在。曹仁父年幼时看他们每于寺中办水陆道场时便现身献艺,一俟法会终了便消踪匿迹,既觉新奇好玩,又羡慕他们吃喝方便,遂潜行追随,走了几百里路,终于被厨帮一个老师傅收留为徒,传了他素斋三席二十七道独门膳谱。在名目上,这三席素食分别是山珍门、海味门与禽鸟门,可是取材却全无荤腥—“素烧黄雀”即是禽鸟门九道菜中的第三道。其法乃是用香菇、胡萝卜、嫩笋切丁,是为馅料,外面裹覆腐衣,再自两端向中央折扎成包袱状—这包袱需一头尖、一头圆,形体恰如黄雀,嗣后下锅以少量的油煎黄即成。讲究些的还会在这黄雀底下衬以红绿果蔬,使之鲜艳悦目。

且说这曹仁父禀性聪颖,又专志笃学,三席二十七道素食珍膳,让他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便学成了。厨帮中先进诸徒皆知,传帮信物金刀银勺铜锅三宝必将落在他的手中,于是在某寺建醮法会中暗里下毒,再众口一声嫁祸于曹仁父。仁父既怒且屈,终于投拜于峨嵋门下,苦习枪法,日夜将刀勺锅铲等厨作物事悬于树梢,上下纵跃击刺。武林史称其:“运双枪不以对仗呼应为工,反类厨作之推移锅铲,进退间或动摇、或揖让,非徒搏杀亡命而已矣!”不过曹仁父学峨嵋枪的目的却是报仇。一日趁那帮燕厨又行至某寺做斋饭时,擎枪直入灶下,将当年陷之入罪的一干人等有如狂风卷黄叶般地刺了个尖尖到肉—虽未伤及性命,可这一帮厨子不是断了腕筋便是断了鼻脉,从此再也不能烹食尝鲜。可那寺中却有一僧看不下去,随手抓过两根长箸,朝曹仁父双枪只一夹。说也奇怪,任曹仁父使尽掀牛暴虎之力,居然不能动弹分毫,当下弃枪落跪,道:曹仁父学庖不成,乃习武,又不成。今日甘拜于高僧座下,任凭发落便是。”此僧不是别人,正是人称天地会始祖的万云龙大哥,是时出家在寺,法号法满。这法满和尚本不欲招摇武术,是以轻轻将双枪夹至曹仁父面前,道:“这帮燕厨不能因你挟怨报复,而就此散逸流离,否则不沦为丐即沦为盗。不如就由你领帮开业、主持刀铲,为他们薄置资财,再图转业。”结果曹仁父毕竟当上了这一帮的主厨,辗转于道途间八年之久。等安置了众人,却发现法满早就在等着他了。

相传法满交给曹仁父一封书信,荐了他一个去处—至郑成功的反清部队中效力。同时也才告诉他:自己号法满,本有“伐满”之意。落发在寺,存的就是个隐姓埋名,结识江湖人物以待时乘势、谋成大举之心。可令曹仁父不解的是:既然要谋成大举、匡复明室,为什么要让他率同这帮心术不正的厨子溷迹江湖,长达八年之久?法满道:“这样才能免了你一身恩怨,且这八载春秋、风尘道涂,于山川形势、世故人情,岂不平白增添了许多见闻、历练。我天地会所要结纳的豪杰,正是如此光棍。”于此,万云龙这位例称天地会之祖者说明了“光棍”二字最初的定义。

不过,根据可信的史料来看,郑成功早在康熙元年即抱憾而死,江南八侠之事又在康熙末叶至乾隆初叶,中间隔了近六十年之久。即令所谓“郑氏部曲”—也就是郑经和他所率领的几十艘船舰—窜入台湾,也是康熙四年间事。易言之,曹仁父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投入郑氏军中的。不过,依据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所著之《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综辑各家史料所考,则天地会的创会神话原本就是在附会“可信而不可爱”的所谓“正史”,创造“可爱而不可信”的传奇。这些传奇之于初期天地会的会众信徒而言,重要的不是它是否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考据基础,而是生活于底层社会的人如何与盘踞于大历史关键与核心的上层人物事件,发生联系与交际,甚至造成对后者之影响和变化。《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进而申言:“曹仁父以一介厨作,迭有奇遇,盖亦天地会徒众于江南八侠故事中繁衍敷陈所致。夫侠道固已久矣,而侠行之说则漫漶骈歧,常首尾不能两全。设若吕四娘果如蒲留仙《女侠》所记,为斫雍正首者,则曹仁父断不能见万云龙于顺治、康熙之间。设若曹仁父果如会本所言曾投郑延平营效力,则万云龙已百有余岁、吕四娘亦九旬老妪,焉能出入禁中取龙首如探囊摘瓜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