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吾国吾民 第二章 奉天翊运推诚武臣(第4/17页)

治国之道,首在公平。面前的王一通模样虽然可怜,可他持刀抢劫,那便不可徇私纵放,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来日消息外传,人同此心,官同此理,国家法政岂不动摇?守法良民岂不怨声载道?

眼见大都督默然垂首,小王自知无幸,只是低头哭着,赵尚书提起中气,暴吼道:“来人!将这小子押入大牢,明日一早,开堂定罪!”眼见官差嘿嘿冷笑而来,大都督猛地举起铁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让我想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伍定远捕头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场。

聚众上山,死;挟暴劫财,死。王一通持刀行抢,犯的是重罪,一旦进了公堂受审,轻则流配边疆,一世为奴,重则拖出狗头铡,当庭开铡处斩。“治乱世,用重典”,旨在防患于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严刑峻法,伍定远公门数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么办?现下不必多谈什么治国大法、救民伟业。眼前场面再简单不过了,王一通只要进去牢里,十之八九会死。可他该死么?伍定远眯起眼儿,他望着那痛哭嚎啕的小老百姓,一时铁手抚铁面,只在咬牙苦思。

若要开脱王一通,不难。只消一句话说出,学着江充的官场技法,赵尚书定会卖他个面子,其余官差自也会乖乖听话。若不想败坏法政,他还有卓凌昭的冷酷做榜样,只消将眼皮闭起,对哭声充耳不闻,来日杀死王一通的是三法司,与自己无关。

怎么办?怎么办?该拿官职来压呢?还是……还是要置之不理?

年轻时官职卑微,遇上不平事,只管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头顶奸臣,可十年过后,头上那个姓江的早已不见了,轮到姓伍的当家作主,方知其间的为难。

公门之中好修行,伍定远先前指挥若定,明快至极,可此时目光却显得茫然。他一会儿望着升斗小民,一会儿闭眼踌躇。那王一通自知命运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只手擦红眼,不住饮泪。其余官差则是面色铁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于情,我不想抓你,于理……我又不该放你……这情理之间……情理之间……”

元宵花月夜,静谧无声的佛殿里,但见铁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饶那“天山传人”贵为真龙之体,这幅肩担却也似万斤之重,委实难以承担。

“爵爷大人啊……”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尚书率先苦笑:“照您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没个了结啊……”

伍定远怔怔愕然,他将铁手举起,掩上了额头,却也遮住了目光。

“来人啊!”大都督弃守,老赵随即开工:“将此人押回刑部!明日开堂定罪!”

“不要!不要!”凄厉哭喊中,大批官差涌了过来,立时抓住了王一通,听他尖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子还小啊!啊呀呀!饶命呀!”

小王给拖了走,口中却在高声悲号,伍定远听得“孩子”二字,忽地双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开口,想来又要变卦了。赵尚书苦笑道:“侯爷!您算了吧!这可是赵某刑部的案子,不关您的事儿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面前,咬牙忍泪:“我……我还没问你,你好好一个良民,为何要下手行抢?”

“三两银!”王一通听得此言,登时放声大哭。他双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凄厉悲叫:“三两银!我只求三两银!可整个北京就是没人理我啊!呜呜!呜呜!”

大都督眼眶泛红,他望着王一通,低声下令:“来人!取我正统军的粮票来。”人群分开,掌粮官缓缓行出,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粮票,交到上司的铁手里。

“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卫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这些票券出自五军都督府,通行于正统军营寨之中,只消找处卫所,随时能依价换米。大都督取过粮票,如数塞入小民掌中,轻声道:“待你家小探监之日,记得将票子转给他们。”

王一通慌忙来数,待见手中粮票竟见多达三十张,不由惊呼出声。当时白米昂贵,一石米折银三两一钱,这整整三十张票子赐来,等同百两白银到手。

赚了,王一通手捧恩赐,心里很高兴,此番放手搏命,总算替家人挣回了大钱,一家四口节衣缩食,足抵几年开支了。他呵呵笑着,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谢,可莫名之间,两行泪水却不听使唤,已然滚落面颊。

心里很明白,拿到了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自今而后,妻子没了丈夫,儿女失了爹爹,白发老娘更要为儿子送终。王一通怎么也道不出那个“谢”字,他只能亲吻着粮票,泪水扑飕飕落下,弄湿了票子上的精致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