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道卷 第八章 黄河九曲(第2/10页)



酒保瞧见,慌不迭地叫道:“啊哟,吃白食的又来啦!”张开双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却当堂一坐,笑骂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说老爷白吃,老爷偏不白吃。”转手从袖里掏出一锭大银来,啪地一声搁在桌上。酒保既惊且喜,掂过真假,两眼发直,嘻嘻笑道:“贾秀才,你从哪儿偷来的?大相国寺?还是何员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这银子又白又亮,哪会来路不正?何六儿,屁话少说,大爷拿银子定下这桌酒席,你千万记住了。”酒保牙缝里透出冷笑,说道:“贾秀才,日前你还欠掌柜的一两六分银子,怎么算?”贾秀才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声道:“你没长眼么?老爷今日阔了,区区小钱,何足挂齿。”酒保平日与他胡闹惯了,闻言道:“好好,今天你权且装一回老爷,来日装孙子的时候,我再与你计较!”走出两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儿,你先给老爷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润润喉咙。”

酒保心里暗骂,一道烟下楼去了。风怜低声道:“师父,这人是作什么的,脸皮可真厚。”梁萧心想你也瞧出他穷措大,装阔人,当下笑道:“他大约是落第秀才,功名无着,却又心高气傲,不肯屈人!”他两人小声议论,却听那贾秀才拖长声气道:“他妈的,背后说人闲话,当心嚼了舌头?嘿,谁又告诉你老爷是秀才了?”

梁萧与他相距甚远,说得又小声,不想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听见,梁萧心想背后议论,终究不够磊落,便笑道:“抱歉则个,敢情阁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却不是姓贾的贾。”那儒生笑道:“谁又说是真假之假?老爷就姓贾,大名上秀下才,合称贾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语气却十分不逊,梁萧尚未在意,风怜却禁不住怒视儒生。贾秀才对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儿倒生得俊,不若嫁给贾某,做个便宜媳妇儿,哈哈。”风怜双颊涨红,握紧粉拳,梁萧却一皱眉,摆手道:“勿与这等妄人计较,平白自低身份!”话音才落,便听贾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尔等蛮夷鼠辈,混同禽兽,哪还有什么身份?”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风怜都是异族装束,风怜碧眼雪肤,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国,胡汉之间便如寇仇,无怪此人口出不逊。只不过胡强汉弱之际,这贾秀才胆敢当面辱骂胡人,倒也颇具胆色。当下笑笑,懒得理会。风怜见他不动声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气闷。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风怜更恼,回头一瞧,却见不远处坐了一个俊美男童,约莫十岁,头戴二龙抢珠冠,身着白缎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却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得心头一乐,噗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愠色。风怜更觉滑稽,转过头来,望着梁萧偷笑。

不多时,酒保将酒水端上来。贾秀才接过,斟了一盏,洒在地上。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却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脸都绿了,手中铜托盘哐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娘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不由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的人虽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不过一具腐臭皮囊罢了。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鞑虏,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发起急来,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谈国事,我丢你下去……啊哟……”惨叫声中,酒保胖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

旁人都感错愕,梁萧却知这贾秀才身怀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抛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寻常人瞧不明白。风怜也看见了,忖道:“瞧不出这无赖能耐不小?”一念未绝,又听酒保发声惊呼,身如掷丸,竟又飞上楼来,不偏不倚砸向贾秀才。贾秀才嘻嘻笑道:“来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拨,将他翻转过来,但楼下那人这一掷气力太大,酒保两脚虽然着地,却仍是收势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萧,他又惊又怕,大声惨叫起来。梁萧不动神色,随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势一缓,倏地停住,只觉双腿其软如绵,扑通坐倒,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贾秀才瞧在眼里,心头暗凛,这一拨借力打力,本有数百斤力道,存心将梁萧撞个人仰马翻,殊不料这异族人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地将人扶住了。正自惊疑,忽听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响声,抑且夹杂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极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楼来。不一阵,便见一个肥胖脑袋从楼梯口钻了出来,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横肉随那人举步登楼,一抖一颤,汗水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