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久以前,她与颜欢还相安无事地在交往的时候,F大宿舍区距离新闻学院的教学楼很远,午休那短短一个小时当然不够往返一趟。于是谢光沂便常在楼下便利店买点饮料吃食,窜到隔壁经济系去找颜欢。

两人坐在楼前长椅上简单应付午餐,她抓着手机打游戏,颜欢则多半随身带一本书读。

那时的手机游戏还很单调乏味,贪吃蛇玩上十几局就腻到不行,她穷极无聊地扭头给颜欢捣乱。那张年轻的侧脸多么英俊好看啊,正午阳光慷慨地给他染上和暖颜色,就连无可奈何微微蹙起的眉心也噙着温柔的意味。修长的五指准确逮住她的手,握紧,口中说着“别闹”。她犹不安分,伸长了脖子要看究竟什么书如此迷人,以至于男友连抬个眼皮都吝啬。可原版书上的蝌蚪文她一个字也读不懂,颜欢被拗得没办法,只得从扉页给她讲起。

“Es muss sein”

非此不可。

谢光沂当然是不懂德语的,但只有这一句话的意思,她明白。

但颜欢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写在合影背面?

谢光沂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

把跑步机的速度一口气设置到极限,闷头狂奔了半个小时,她连慢走放松的力气都没有了,扶着把手颤巍巍地爬下跑步机。

庄聿坐在老地方,一边将十指在键盘上敲击如飞,一边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谢光沂哆嗦着小腿肚,举步维艰地爬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杯白水。

不是不愿意说。

但是该怎么说呢?

对她和颜欢那点破事最了如指掌的人是祁奚,无奈苦命的文艺小编辑最近忙得四脚朝天——他手下当红的绘本作家Joan终于答应曝光了,祁奚正为签售会的宣传活动焦头烂额,实在无暇陪她分享这不关温饱问题的奢侈苦恼。

谢光沂当然明白,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在生计大业面前,一切闲杂心事都得靠边站。给小福买的冬装刚巧送到,谢光沂把它们当作新年礼物带去了小星星孤儿院。

小福仍坐在老位置,感到一片阴影投在书页上,仰起脸淡淡看向围墙上的人:“你是不是被炒鱿鱼了?很闲吗?”

谢光沂落地,伸手敲她脑壳:“我特地来看你唉,小姑娘嘴甜一点可以吗?”

小福一侧头躲开了。

谢光沂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纸袋往她面前一递:“喏。”

“什么东西?”

“新年礼物。”

“不要遥控飞机。”

“都被你拒绝一次了,你以为我会蠢到送第二次吗?”谢光沂掏出羊绒衫和小棉袄一股脑套到孩子身上,“试试看。”

因小福一贯孤僻而警觉,谢光沂本就做好了磨破嘴皮子说服她接受的准备。可没想到她虽下意识地挣扎,却又很快放弃了抵抗,甚至还主动抬起手臂伸进袖管。身穿单薄小围兜时灰扑扑的孩子,换上崭新冬装后显出十分的绵软可爱。小福扭过头去看后领的崭新吊牌:“买给我的?”

“嗯。”

“新的?”

“那当然。”

“谢谢。”

谢光沂被孩子闷声两个字击得心头一软,忍不住想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没想到小福紧接着道:“但我不能要。”

“哎?”谢光沂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真是白……”小福顿住,翻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掀开羊绒衫,“看。”

掉色的灰黑小围兜,正面写着“小星星孤儿院”,还画了几颗斑驳的黄色星星。

制服?谢光沂很犹豫是否该把这个美好的名词赐予如此难看的小围兜。

“大家都穿成这样,对吧?我突然穿着新衣服回去,岂不是不打自招?”

谢光沂明白过来,孩子并非在拒绝自己的好意,而是顾虑旁人的眼光。这代表她打动了这个戒备心极强的小狼崽,终于被接纳了?

谢光沂感动之余,一拍胸口表示“这件事也包在我身上”。

“回头再给你送个小箱子来,把衣服藏在这里,你过来看书的时候就穿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小福看着她,乌溜一双瞳仁仿佛古井般无波无澜,不知是在犹豫又或确认着什么。良久,小福点点头:“嗯。”

谢光沂松了口气。

“你们院也真是,就算在室内也不能只穿这么薄的围兜啊。”

“其他人会把羽绒服穿在围兜里面。”

“你怎么不学着?”

“我没有。”

谢光沂又愣住了。她忽然想起先前和颜欢聊到过,小福进小星星孤儿院之前那一年神秘的空白期。小福太聪明了,谢光沂和她对话时常常会忘记,其实对方只是个六岁的小朋友。唯独这时,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小福的脸色,以最谨慎的态度遣词造句。

“我……嗯,有一个问题,如果觉得讨厌的话,你……可以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