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41/42页)
我在一个倒置的酒桶上坐下,凝望着他。尽管总体的气氛弥漫着不安与危险,我却油然心生一种荒唐的快乐,只因为他就在我的身边。目前的局势下我感到自己帮不了任何忙,便静心坐在大衣的包裹之中,沉浸到欣赏他的瞬时的快意里——随着接二连三的事件发生,我还一直没有机会享受此番乐趣。
尽管心事很重,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剑客步伐稳健的优雅。对自身强大的自制力使他能全然忘却身体的存在。搬运酒桶的人们在火把下继续工作着,转身之际,火光点亮了他的头发,恍如照耀着一头猛虎金黄与深黑相间的斑驳的皮毛。
在他裤腿一侧,我瞥见他右手的两个手指同时轻轻抽搐了一下,认出了这个熟识的动作,我心里异样地一紧。这个动作我曾见过一千遍,每次总在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如今又一次目睹,我感到我们分离的漫长岁月仿佛无非只是同一个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之间。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停下脚步,对我绽开了微笑。
“你够暖和的,外乡人?”他问。
“不够,不过那没关系。”我从酒桶上跳了下来,开始同他一起游走起来,一手轻轻地滑进他的臂弯,“你的思考有什么进展了吗?”
他可怜巴巴地笑了:“没有,我同时在想半打子问题,而其中的一半我都无能为力。就像小伊恩这会儿是否在他该待的地方。”
我抬头望着他:“他应该待在哪儿呀,你觉得?”
“他应该在印刷店,”詹米把重音放在应该两字之上,“可今早他也应该跟沃利在一起,但他没有。”
“跟沃利一起?你是说他爹今早来找他时,你知道他不在家里?”
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显得又有些生气,又有些想笑。“哦,是啊。不过我答应小伊恩不告诉他爹的,一直到他自己有机会做出解释为止。当然,解释看来是救不了他的屁股了。”他补充说。
据他父亲说,小伊恩连问都没问他爹娘就自说自话地来爱丁堡找他舅舅了。詹米很快便发现了小伊恩的这项过失,却不想把外甥独自遣返回拉里堡,然而他自己又一直没有时间亲自把他送回家。
“也不是他不能自己照看好自己,”詹米解释说,脸上的笑意战胜了气恼,“他是个挺能干的小伙子。只是——唉,有些人身上总会莫名其妙地出些事儿,跟他们自己都没什么关系,你不觉得吗?”
“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我苦笑着说,“我就是一个例子。”
他听了大笑起来:“天哪,一点不错,外乡人!难怪我这么喜欢小伊恩,他就让我想到你。”
“我怎么觉得他让我想到你呢。”我说。
詹米发出一声鼻息:“上帝啊,詹妮要是听说她的宝贝儿子在青楼里游荡,非把我千刀万剐不可。我希望小家伙到了家记得别乱说话。”
“我只希望他能顺利到家,”我想象着今早遇见的那个笨拙的、即将十五岁的男孩,飘零在充满了娼妓、征税官、走私犯和挥舞着斧头的恶魔的爱丁堡街头,“至少他不是个姑娘,”想到最后的那项,我说道,“男孩似乎不配那恶魔杀手的胃口。”
“是啊,不过,喜欢男孩的也大有人在。”他尖刻地说,“有你和小伊恩两个,外乡人,我们走出这该死的酒窖之前我的头发不变白才怪呢。”
“我怎么了?”我很吃惊,“你可不用为我担心。”
“不用?”他扔下我的胳膊,转身怒视着我,“我不用为你担心?你说的吗?主啊!我离开时你安安稳稳地在床上等着你的早餐,才一个小时后我再找到你,你就已经跑到楼下穿着条衬裙抱着个死人了!这会儿你站在我面前光溜溜的跟个鸡蛋一样,那边有十五个男人在揣摩你到底是谁——你说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外乡人?你说说看?”他恼怒地用手抓了抓头发。
“真是活见鬼!过两天我还得去一次海岸口,可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爱丁堡?这满街是挥着斧头的恶魔,见过你的人里还有一半都认为你是个妓女,还有……还有……”这时候他系辫子的带子突然绷断了,于是他一头乱发像雄狮的鬃毛一样竖了起来,我笑了。他继续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但情非所愿的笑容慢慢地从他紧锁的眉头里舒展了开来。
“哎,好吧,”他无奈地说,“我想我也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