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堡

灰帽子

拉里堡,1752年11月

每个月,当孩子们中的一个带信来说平安无事,他就回到家中刮一次胡子。每次都在晚上,总是像狐狸一般轻捷地穿过黑暗。出于某种原因,他似乎觉得这是一种必需,一种向所谓文明世界的小小致敬。

他总是轻轻地从厨房门进去,迎接他的不是伊恩的微笑就是詹妮的一个吻,接着他的蜕变过程便开始了。桌上总会为他摆好一盆热水和新磨好的刀片,至于用作剃须皂的,有时会是堂叔杰拉德从法国寄来的真正的肥皂,而更多时候则是熬制了一半的羊脂掺上刺眼的碱水。

他觉得两个世界之间的转变从闻到厨房飘出的香味之时就开始了——那香味强烈而浓郁,与湖泊、沼泽和树木间稀薄的气息对比强烈——但是,只有完成了刮胡子的仪式之后,他才能重新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大家习惯了不指望他在没刮胡子之前说话。经过一个月的孤独,打开言语之门变得非常艰难。并非因为他无话可说,只是一时间满腔的字字句句会争抢着要一吐为快,反倒僵持在喉咙了。他需要那几分钟时间小心地梳洗,以便斟酌决定先对谁说些什么。

关于当地的英军巡逻兵,关于政治,关于伦敦和爱丁堡的抓捕和审判,他需要听取各种新闻,问各种问题。但那些都可以等。他更急切地想跟伊恩聊聊庄园,跟詹妮聊聊孩子们。如果情形看着安全,他们会带孩子们下楼来问候舅舅,让孩子们一一给他一个睡眼惺忪的拥抱和一个湿漉漉的亲吻,然后爬回床上歇息。

“他马上就是个男人了。”这是他九月里回到家中的第一句话,边说边冲着詹妮的长子,与他同名的小詹米,点了下头。十岁的小詹米坐在桌边,有点拘束,意识到自己作为家中临时的男主人的地位,显然非常不自在。

“是啊,好像我需要再多一个男人来操心似的。”詹妮酸溜溜地回答,然而她一边走过儿子身旁,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骄傲的神情揭穿了嘴上的谎话。

“有伊恩的消息吗?”三周前,他姐夫第四次被捕了,作为支持詹姆斯党的嫌犯被带到因弗内斯。

詹妮摇摇头,把一盘盖着盖子的食物送到他面前。山鹑馅饼浓浓的香味从馅饼皮上的小孔里溢出,弄得他口水直流,不咽下一口都没法儿说话。

“用不着担心,”詹妮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把馅饼舀到他的盘中,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眉间细小的竖纹加深了,“我让菲格斯把地契转让书和伊恩的退伍证书带去给他们看了。他们一旦意识到他不是拉里堡的领主,折磨他也没有任何好处的时候,就会再放他回来的。”瞧了一眼儿子,她伸手拿起麦芽酒壶,“看他们有什么运气能证明一个小孩儿是叛徒。”

她的声音很沉重,可是语气里透着一种满足,想象着英格兰法庭混乱的样子。那张风吹雨淋过的地契转让书曾经多次在法庭上作为证物,证明拉里堡的所有权已从年长的詹姆斯转到小詹姆斯名下,每一次都成功地阻止了英格兰王朝将该地产作为叛党分子的财产而抢占为己有。

他可以预感到,当他走出这座农庄的大门,那薄薄的一层人性文明的表象将悄悄地溜走,随着他每一步的远离逐渐消散。有的时候他能留住一丝暖意与家庭的幻影,直到抵达他藏身的岩洞;有的时候那感觉几乎转瞬即逝,轻易地被一股夹着刺鼻焦味的寒风撕扯得一干二净。

英国人在高处的农田以外已经烧毁了三片小农场。休·科比和杰夫·默里被他们从家中的火炉旁拖出去射杀在自家门口,没有问话,也没有正式的指控。年轻的乔·弗雷泽躲过了劫难,他妻子看见英军走近,及时提醒了他,于是乔得以逃离到詹米所住的岩洞,与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星期,一直到英国兵离开村庄,也带走了伊恩。

十月,给他带信的是两个大点儿的男孩。菲格斯是他从巴黎一家妓院带回来的;拉比·麦克纳布是厨房女佣的儿子,是菲格斯最好的朋友。

他慢慢地把剃须刀从脸颊旁划下,越过下颌的棱角,然后把泡沫沿着脸盆边沿从刀片上刮干净。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瞥见拉比·麦克纳布脸上痴迷的羡慕神情。稍一转身,只见三个男孩,拉比、菲格斯和小詹米,全都张着嘴专注地看着他。

“你们没见过男人剃胡子?”他挑了挑眉问道。

拉比和菲格斯对看了一眼,把这问话留给准领主小詹米来回答。

“哦,这个……是啊,舅舅,”他红着脸答道,“不……我,我是说——”他结巴起来,脸红得更厉害了,“爸爸不在,就是他在,我们也看不见他老刮胡子,还有,嗯,舅舅您,一个月下来脸上有这么多胡子,我们也就是很高兴见您回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