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季基遗训死节 白龙挟云归南

京都将军,镰仓副将,武威大衰,刚愎自用,致使群雄拥兵自立而进入战国时代。靖和天皇的后裔、源氏的正支、原镇守府将军八幡太郎源义家,在战国之际,避难于东海之滨,开辟领地,振兴基业,繁衍子孙及十世。现今的房总国主里见治部大夫义实,就是其十一世孙里见治部少辅源季基的嫡子。时值镰仓副将〔镰仓公方〕 足利持氏,屡思自立,拒纳执权上杉宪实的忠谏,不顾嫡庶之义,与室町将军足利义教失和。京都军队骤然进讨,并与宪实协力,势如破竹。持氏父子被囚于镰仓报国寺,剖腹自尽。此乃后花园天皇永享十一年二月十日之事。

持氏的嫡子义成,与其父一同自尽,遗尸镰仓。其次子春王、三子安王,幸得突围逃至下总。当地诸侯结城氏拥戴二亲王为主君,不仅不听京都的军令,对管领〔上杉清方、上杉持朝〕 的追剿大军也在所不惧。以仗义勇为、不计死生的里见季基为首,聚集受持氏恩的武士据守结城。虽受重兵围困,却坚守城池。从永享十一年春至嘉吉元年四月,被围困达三年之久。外无援军,粮矢断竭,已濒临绝境,只有突围决一死战。于是结城一族和里见主仆,打开城门浴血奋战,砍杀入城之敌,士卒皆战死,结城终于陷落。两亲王被擒,在美浓的垂井遇害。史称结城会战。

却说季基的嫡子里见治部大夫义实,当时被称作又太郎御曹司,年虽不满二十岁,武勇智略胜过其父祖,且举止文质彬彬。三年来与父亲相伴,不厌被围之困苦。突围之日也是身先士卒,杀敌十四五骑,还想与劲敌交锋,誓死向前。其父季基遥见而忙呼唤制止道:“义实,勇士不能忘身而逞一时之勇,今日死得其所,似乎无可非议。但是你我父子一同战死,则是对祖先莫大的不孝。与京都和镰仓为敌,一心奋战,已势竭力穷,今日城陷,父为尽节而死,子为父脱身,保存一条性命,何耻之有?赶快杀出重围,等待时机重振家业。快逃走吧!”父亲如此催促,义实听罢,在鞍上低着头,没有立即从命,却说:“您说得虽是,但眼看父亲拼死而不顾,竟厚颜无耻地逃走,虽三岁之幼儿亦不为,何况生于武士之家者,儿今已十九岁,深通文武之道,顺逆邪正,古人之得失也大体知晓,只想同您共赴黄泉。死得其所而不死,遭人耻笑,身败名裂,有辱祖先,非儿之所愿。”季基注视着他的脸颊,频频点头,赞叹义实说得好,又说道:“尽管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倘若我让你改换衣装,圆顶黑衣,出家为僧,你可以悖逆我的教导;如拒绝等待时机重振家业,则是不孝。难道你不知道,足利持氏并非吾家世代相传的主君。原来我们的先祖跟随同族的新田义贞,在元弘、建武时期曾立战功。从那时起即是新田的党羽、南朝的忠臣,但由于明德三年冬初南帝入都,便失掉了赖以遮雨的大树,因而不得不另受招募跟随镰仓的足利家。亡父〔里见大炊介元义〕 伺候满兼主公〔持氏之父〕 ,我侍奉持氏,今为幼主已尽了忠心。连这个义理都分辨不清,只知去死,能说是好武士么?学问也白学了!你如此不听为父之言,吾非汝父,汝亦非吾子。”父亲焦急气愤的言词,使义实受到义理的苛责,不由得伏在马背上潸然泪下。他们父子孰死孰生,谁先谁后,也是未卜难知的。摇旗呐喊进攻的敌军如海上传来的惊涛骇浪。季基回头一看,已不能再犹豫,对早已心领神会的谱代家臣杉仓木曾介氏元、堀内藏人贞行等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起身道:“我们陪同小主人一同逃走。”说着木曾介忙为义实牵马,藏人在后边打马,向西逃去。季基心想,此时此际,与从前的楠木正成公在樱井驿将其子楠木正行打发回去,心境相同,其忠魂义胆也大概如此吧!身边剩下的士卒凄然地在列队等待着。季基看了逃走的儿子一眼,现在好像松了口气,该是决一死战的时候了。他勒紧缰绳,重新骑好战马,带着不足十骑的残兵,慎防敌军从两翼包剿,直向密集进攻的敌军冲去。勇将手下无弱兵,主仆一骑又一骑地杀伤敌人,士卒们心里只想着让义实易于从后边逃脱,而不让占优势的敌军前进一步。他们踏越战友的尸体,挥戈制敌,与敌军拼杀、扭打在一起。大将季基更是异常骁勇,八骑随从均死在乱军之中。鲜血染红了野草,双方横尸遍野,虽被马蹄掀起的尘土埋没,但他们不朽的英名传至京师,表现了大丈夫壮烈牺牲的精神。

这时里见义实由杉仓、堀内领着已逃出二里之遥。严父的战况如何,着实放心不下。几次勒马回头张望,只听得喊杀声、利箭的鸣叫声,一片喧嚣嘈杂。心想大概城已陷落,只见火光冲天,说声:“糟啦!”便想立即勒马杀回。可是两位老臣从左右拉住马头,一动不动地说:“这可不妥,您莫非糊涂了么?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听从老爷的教诲。现在回到城中,只有无谓地丧生,是比古歌中的飞蛾扑火还轻率的行动。夫大信不信,大孝似不孝,这些古人的金玉良言,您不是平素常背诵么?不论贵贱,忠孝之道只有一条,怎能迷惑了呢?”紧拉住马头又说:“请您往这边走。”孝子的悲伤使义实方寸已乱,频频焦急地喊叫:“放开我,贞行!氏元,不要管我!你们的忠言虽合父亲的心意,在此生死关头如能忍受的话,我还能叫为人子者么?放开!放开!”扬起鞭子无论怎样抽打或镫马,两位忠臣双拳坚如金石一点也不放松,任凭鞭子怎么抽打还是牵着往前走。走过马坛、鞍悬、柳坂,烽烟已离得很远。来到火退林附近,洋洋得意的镰仓军二十余骑从后边追来,呼喊道:“不愧是英勇的武士,跑得真快呀!那个穿绯红色铠甲,头戴五块瓦头盔,中间闪着银光家徽的,定是一员大将。卑鄙!回来迎战。”义实毫没犹豫,心想,你们这些讨厌的喽罗,我并非惧敌而逃,回头迎战又有何难?立刻调转马头,挥舞太刀杀向前去。心想不能伤着大将,杉仓、堀内两人并排挡住敌人的进攻,挥枪冲了过去。义实唯恐老臣受伤,便驰马向前,主从三骑争先恐后,冲入敌群之中。他们十字阵穿过去,又圆形阵杀回来;一会儿鹤翼阵左右联防,忽而又鱼鳞阵品字队形,东挡西杀,南击北奔,马不停蹄。他们深得《三略》之传,八阵之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施展了奋力迎击的秘法。千变万化的太刀如风驰电掣,使敌人乱作一团,一窝蜂似地退了回去。敌人退走后,杉仓等劝主公徐徐逃走,对又追来的敌兵放箭射杀。在灌木林中且战且走,跑了二十几里,终于日落西山,旧历十六的一轮圆月当头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