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慕克哈里斯、阿利亚和纳达便挨家挨户通知大家导师准备向山上进军的消息。满怀希望的村民从睡梦中醒来,赶到集市。有的三五成群站在一起,有的坐在矮墙上静静等待。又过些时候,阿泰尔来了。他穿了一件素色长袍,还用腰带固定住中间。仔细观察便能猜到他的手腕上一定装备了袖剑,因为控制开关的戒指正套在导师的手指上。阿泰尔迈步走到广场中央。慕克哈里斯,那位值得信赖的助手,此刻正站在他身旁,等待吩咐。

若是玛利亚还活着,现在她会对他说什么呢?等待大家集合的时候,阿泰尔不禁陷入了沉思。小马利克:阿泰尔几乎在知道他身份的同时便对他推心置腹。他如此信任这个孩子,一旦男孩对他背信弃义,阿泰尔将万劫不复。他那想要夺回组织的计划也将与一个老人的异想天开形无二异。他想起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结果却背叛他的人。若是现在,玛莉亚会告诫他多加小心吗?她会对他说在证据如此不足的情况下毫不怀疑地相信别人太愚蠢了吗?或许,她会像她曾说过的那样,告诉他:“相信你的直觉,阿泰尔。阿尔莫林的教导赋予你智慧,而他的背叛则将你推向成熟。”

噢,我现在可比以前睿智多了,亲爱的,他想念她——想念他深埋在脑海中的有关她的回忆。

她会认可他的,他知道。这么多年,他整日与伊甸碎片相伴,汲取其中的精华,学习里面的知识。她肯定不想看见他为自己的死自责,为曾经的意气用事感到羞愧。是的,她绝不希望那样。那她会说什么呢?用她特有的英式口音轻声吐道:“学会自制。”

想到这儿,他差点大声笑出来。“学会自制”,他终于办到了,没错,但却用掉了太多年的时光——多年来,他憎恨伊甸碎片,不想看见它,甚至想都不愿意去想。他恨透了伊甸碎片那永恒不变的嵌纹光滑表壳,以及蕴藏在里面的邪恶力量。可他还是会凝视着它,一看就是几小时,然后沉思它曾带给自己的痛苦与折磨。

由于一直得不到阿泰尔的重视,加之无法忍受老人的境况,瑟夫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走了。后来,他听说她们在亚历山大港安了家,日子还算安稳。一年后,达利姆也走了,被他父亲的悔恨与对伊甸碎片的痴迷赶走了。他周游至法国和英国,提醒那里的首领蒙古大军正在朝那边进军。变成一个人后,阿泰尔内心遭受的折磨愈演愈烈。他整夜整夜地凝视着伊甸碎片,好像他和它是两个一触即发的敌手——仿佛只要他睡着或是将视线移开,它就会趁机朝他扑过来。

最后,他想到那一晚马西亚夫的庭院,想到他的导师阿尔莫林在大理石台阶上大开杀戒的模样,想到当时院子里不断涌水的喷泉。他还记得第一次拿起伊甸碎片时的感觉,没有邪恶只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心中流淌。伊甸碎片展现出的影像也让他难忘。那诡异的未来文明的图像仿佛来自一个距离他十分遥远的时空,超乎他的认知范围。在庭院里度过的那一晚,直觉告诉他蕴藏在里面的或许是正义的力量。然而在那之后,它展现出来的,却只有邪恶的一面。不过,这都不能掩盖其中蕴藏的巨大智慧。因此,需要有人研究并将那些知识记载下来。伊甸碎片需要一个媒介来释放它的力量——阿泰尔曾试图驾驭这种力量。

他因阿尔莫林饱受这种力量的折磨,如今,又因家庭再次感受它所带来的痛苦。或许伊甸碎片最初给予的那些美好,不过是为了日后全部夺回罢了。

不论答案如何,他已展开了研究。一本又一本日记上写满了他的记录:一张张纸上全是有关哲学、意识、设计、绘图、图表的内容,以及他这一生的回忆。无言的蜡烛滴泪燃尽,他在纸上纵情书写,只有需要方便的时候才会暂时停下来。他经常一写就是好几天,然后又好几天不碰书桌,一个人骑马离开阿拉穆特。在伊甸碎片的驱使下,他四处奔走,搜集资料,汇集证据。有一次,甚至,在伊甸碎片的指引下找到一套圣器。他取走那些东西然后将其藏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它们的模样与下落。

当然,他心中的哀痛也从未得到抚平。他一直在为玛莉亚的死感到自责,纵使他已从中吸取了教训。如今滞留在他心底的只剩一份纯粹的悲伤:对玛莉亚和瑟夫的眷恋,让这份痛楚永远萦绕在他心间。那一日的情景好像锋利残忍的刀片将他的心千刀万剐,剩下的只有一份令人作呕的虚无,仿佛他的胃里,有一只惹人厌恶的小鸟在死命扑腾着翅膀。

有时,想到玛莉亚会为他的哀悼感到欣慰,阿泰尔也会露出笑颜。她骨子里一直保留着英国贵妇桀骜不驯的一面,正如他打败她时那样。作战时她的眼中总是带着高傲的眼神,她的对手随着她的刀刃逐个倒下。当然,她肯定会为他终于学会自制的事情感到欣慰。但最重要的是,他会赞许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将他的智慧与学识重新带回组织。当初决定结束流浪生涯,前往马西亚夫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为这样的理由回来的吗?他无法确定。他只知道,一旦回到这里,他将再无别的选择。他去看了他们埋葬她的地方,马利克的墓碑也在那附近。这两人的墓地一直被小马利克细心照料着,免受他人破坏。阿泰尔忽然意识到玛莉亚、瑟夫、马利克、他的母亲及父亲,甚至还有阿尔莫林,全都永远地离开了他。但兄弟会,他必须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