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分流水(7)(第2/3页)

这四十六人中,论资排辈,太尉桓旻居首,桓行简紧随其后,第三便是司徒高柔了。便是傅嘏,大将军的核心谋士,也不过排到四十开外。卫会虞松年纪轻,资历尚不够,表中无名。

名单虽定下,但这上表需要桓行简亲自动笔,不可假手他人。要事商妥,值房里的人散去,桓行简亲自出来送高柔,虽被婉拒,却还是坚持送到了大将军府门外,他手臂一伸,扶高柔上车,高柔见他执意如此手也就搭在了桓行简臂上,借力一按,稳稳坐到了车中。

“太傅虽不在了,可有太尉跟司徒等长辈在,恰是晚辈的主心骨,今日有劳。”他微微含笑,又作了一揖,仿佛是怕司徒坐的不舒服将靠垫为其挪了挪,高柔枯硬的手便顺势颇带暗示性地在他手上拍了两拍,声音苍苍:

“你虽年轻,不必日后,当下功业已在我辈之上,若你父亲有知,自当欣慰。我如今在家不过闭门著书,朝廷的事,已然是力不从心。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跟你说的。我这辈子,在廷尉一职上呆了二十二年,法不乱,则国不乱,在年轻人看来我是个老头子了,而且,是个古板无聊的老头子,我不懂什么老庄,不清楚当下年轻人的追求。但无论到何时,治国一定要明于法,我一生决狱无数,只以‘平允’二字为准绳,自大将军辅政,四海倾注朝野肃然,如此,正是治国长久之道。”

桓行简笑道:“司徒的教诲,我记下了。听说,司徒家中的贤郎,自幼明练刑理,善于用法,这样的人才理当受到朝廷的推重。”

一长一少,寥寥几句也是十分融洽,桓行简目送司徒离去,方折身回来,值房里,只剩叔父一人。叔父只比太傅小一岁,虽须发皆白,但气色红润,若是太傅还活着……桓行简寂寥地想到这点,一阵怅然,很快,他含笑在叔父眼前坐了,人上了年纪,容易瞌睡,值房里暖意融融,太尉的脸微红,正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叔父?”桓行简轻喊了他一声,桓旻睁开眼,自嘲笑了笑,用老年人特有的声调说道,“是子元啊,你看我,才多大的功夫就睡着啦。”说着丧气地一捶腿,像是自语了,“到底是老喽。”

案头,那份名单上的墨迹已干,桓行简拿过来,轻掸了下,低声道:“在大魏,叔父的声望资质已无人能出其右,我不得不请您来,许多事,还得叔父给我镇着。”他斟酌有时,才似无意继续,“司徒刚开始在征询您的时候,您为何不应?太傅不在了,您就是我最亲的长辈,自家墙垣之内,您有什么话请直说了罢。”

新烹的茶端进来,清香四溢,桓旻一时怔松,神色变得略微迟疑起来,眼睛一抬,像是秋林夕照,这是桓行简所熟悉的,父亲那辈的老臣大都是这样的目光。

“子元,你让我从何说起呢?天下崩坏,我这个岁数的人见证了太多的事。你知道我的理想吗?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你年轻,我跟你们小子辈不一样,汉末清议之风盛行,士人们哪个不在意名节?可紧跟着,天下大乱,你不懂啊,子元,我年少时信奉的那些,都眼睁睁被推翻被消解了,当你发现,你年少时所笃信不移的东西不堪一击,何去何从都不知道,人是很煎熬的。”桓旻语调有些苦涩,那些盘根错节的岁月,一下涌过来,他几乎忘记自己年轻时也曾是激扬之人,有扫平天下污浊之志。

士人的精神,到底是遗落了。

桓行简垂眸一笑:“叔父,我虽未经您的那个时代,但年少事,倒是经历过一些的。”

“你是说太初,”桓旻那双眼,终于又露出了桓氏所特有的精明,一点就透,“这不算什么,我跟兄长都曾为魏武效命,同刘融的父亲也曾金杯共饮,共事一君,到头来不也是白刃未相饶吗?”如此一说,连那入口的香茶似乎也跟着变味了。

桓行简替他慢慢续茶,水声清脆:“圣人说,道不行沉浮浮于海,原来叔父内心深处是想求全,若是这个意思,我能理解。”

“我跟你一样,姓桓,子元。”桓旻的眼睛在茶雾里变得越发浑浊,“你要行废立,需要我,我自然义不容辞,但我还是想要个好名声,为人臣的名声,这何其虚伪?但我要说,我就是如此矛盾,心甘情愿为家族计是真的,欲做忠贞之臣也是发自肺腑,又有几人相信呢?你说求全,是没有的,我承认,我在乎后人评说。”

叔父那张苍老的脸上,莫名的,流露出几分让桓行简感觉陌生的东西,他不要名,但他亦不会猖狂无脑地直接去杀了皇帝,因为他懂得有些事要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程序,并非为名,只为省去不必要的旁逸斜出的那些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