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捧露(1)(第2/3页)

仙仙跟着哭:“我何尝不知?即便此刻不作别离,日后,你我难道都不嫁人的?”顺手把脖间一块顶好的月光玉解下来送她:“你拿着,柔儿,这是于滇产的玉,月光一样美,配你得很。”

玉色晶莹,尚存几分余温,嘉柔攥在掌心露半截红绳扭头跑向马车,帘子一打,坐到里头却倾出半个身子,握姨母的手:

“姨母,我去了,等你腿脚好了记得去洛阳城看我!”

“仙姊姊,等你学会了骑马,记得修书给我!”

刺史夫人含泪狠心把嘉柔手指一根根掰开,随后,嘱咐又嘱咐,侍卫凌空兜出记鞭响,马车轧轧,顺着官道一路出城去了。

手臂撑的酸极,直到姨母和仙姊姊的身影再瞧不见,嘉柔呆呆哭了。

她人长大了,姨母说,在这黄沙万里地里耽搁不起。要寻一个钟意的郎君,在那久违的洛阳城里,有父亲的故交旧友一家已通书信相候……

可凉州远了呀,最最可亲的姨母,仙姊姊,都远了呀。嘉柔哭得眼肿,时不时的,要打起帘子再看看西凉大地。哭累了,昏头昏脑地倚在仆妇崔娘的怀里阖上了眼皮。

呼啸的风里,隐约有驼铃声、胡笳声,她识乐,会吹羌笛,霜天冷夜里最为苍凉清绝。而月色下头,起伏黄沙上骆驼棘里栖着秃鹫,安静戍望边城的夜,累累白骨,泛着凌冽的光,有胡人的,也有汉人的。

洛阳什么样儿的?她记得清,又好似模糊……

马是好马,从马厩里点的可日行千里的良驹。车身一个颠簸,嘉柔惊醒,把眼一睁,借崔娘手臂起身靠在了侧壁:

“嗯?到哪儿了?”

崔娘把她再一搂,笑看那双惺忪的眼,捏她雪腮,爱怜说:“早着呢!我的姑娘呦,好生睡吧,睡吧啊?”

出玉门关,往东走,至敦煌,再往东去至酒泉,而张掖到武威这五百余里间,有数十条河流自祁连山脉而发,形成片片绿洲,也就有了百姓逐水草而居。祁连山顶则绵延着皑皑积雪,一眼望去,宛若人暮年白头。

这一路,他们偶遇商队,嘉柔打起帘子便能看见骆驼噗哈噗哈煽动着大大的鼻翼,戴白皮帽的胡人绿眼睛在她脸上一勾,友好笑了笑。嘉柔莞尔,知道那驼背上都藏着什么,珍珠、香料、玉石、丝绸……无奇不有,忽想起关戍处守兵们口中的胡语,于是冲人清脆说:

“兰闍!兰闍!”

一群胡商便都大声笑起来,那驼铃声,又慢慢随笑声一道远了。春山茂,春日明,天上有鹞子盘旋,苍穹澄明,嘉柔看它们在长草里落了影儿,缓缓滑过,不禁低声吟哦起来: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几度黎明破晓,暮色藏鸦,待途径驿站,她们一行人不断补充水粮,再去看风景:

春意渐显,上有泆泆白云,下有渊渊绿水,任春风长在百花。这一程大道平坦走得并不算辛苦,而长安在望,道旁乍现人家。

田间有农人身形,正忙春耕,嘉柔听那小老汉操一口晋语唱得水灵,十分得趣:

“二月二龙抬头,收拾褡裢线兜兜,牛马会上走一走,一年农事不用愁。”

唱完一曲,手中牛鞭虚晃晃兜一记响,继续快活高歌道:“三月昏,参星夕,杏花盛,桑叶白,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没,水生骨。”

嘉柔记性好,只消一遍,已能跟着活泼泼唱出来,一颦一笑,人灵气极了。

崔娘也凝神听着,笑说:“眼下不觉,等到了洛阳可要换中原官话,柔儿,官话还都记得吗?”

嘉柔笑眼弯弯:“记得,我在夏侯姊姊家里过了三年呢,”说着噗嗤一笑,拿帕子掩住了嘴,“不光记得官话,还有人喜欢学驴叫呢,我也会。”

唬得崔娘细眉一竖,佯沉了脸:“这叫什么话?柔儿,你忘记夫人的教诲了?这一趟去洛阳,你也算是刺史家教养出来的女郎,怎么可以学那乡野之人行事没头没脑这般粗鄙?你看谁家女郎学畜生叫了?这成何体统?”

真是啰嗦呀,嘉柔帕子一放咬着唇儿地笑,随后认真摇首:“不是乡野之人,那人名字我不记得了,可,他字写的好,还会作文章怎么会是乡野之人?这个叫,”她偏着脑袋,灵光乍现地想起前阵所读文章,嘴角便翘起,“礼岂为我辈设哉?”

听得崔娘头疼,无奈把娇小少女一搂,心道:柔儿真是小姑娘呀,到这一季的夏,才满十四岁,这么小,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学,要教导……想着想着,两人一道朝外头探看去了。

过汉宫故址,那些个突兀峻峙的高台矗立到视线里来,令人神志不觉森悚,嘉柔仔细回想,依稀判断出正是未央宫、神明台和井干楼。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不再,岁月仓皇滑逝。嘉柔两手托腮怔怔瞧着,春风拂面,犹如万千温柔手,可不知为何,心里怏怏的,想的却是这条道上不晓得走过了多少像她这样的小姑娘家,要去定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