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絮番外 此生自断天休问(第2/3页)

救醒他的那一刻,我爬上榻去,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打算以后怎么报答我?”

他沉默,乌黑的眸子里像是沉入一泊深水,远而冷,却又泛着细碎粼光。

很久很久以后,在我等得快睡着后,我听到他轻轻的回答。

“一生保护你。”

近邪的身世,我后来知道了,他是当年因讥馋汪广洋而被李善长和我父亲弹劾,而被处死的中书中丞杨宪的侄子,杨宪弟弟杨希圣是个风流种,在花楼留情却结了果,等到那可怜女子带了儿子来认亲,杨家却已败落,靠山杨宪被杀,杨希圣净身出户,一家落魄京中陋巷,这女子,甚至连杨希圣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大妇乱棍打出,这女子被打成重伤,认亲信物也被毁,挣扎找了到在远处等母亲带来好消息的儿子,递给他贴身藏着的“定情”丝绢,一句话未说便香消玉殒。

近邪一滴泪也没流,变卖了小包袱内仅有的几件厚衣,薄棺一口葬了母亲,便自己去找父亲,他却没上过杨家门,哪里去找?数日未食,天降寒雪,身上仅剩单衣,他只能在陋巷里等待死亡。

然后遇上了我。

了解他身世,我立即偷出他的丝绢,烧毁了这唯一能够证明他身份的物事。

因为杨家败落,他才被拒之门外,流落将死,这因果,说到底与当年爹爹弹劾杨宪有关系。

我要他忘了他的身世,忘了自己那个狠心的父亲,他虽然冷漠,心却柔软,我不要他将来在亲生父亲和深恩师父之间左右为难。

那么,那些罪业,那导致他和亲生父亲终身不得见的罪业,便由我来承担罢!

※※※

近邪从此陪着我长大。

虽然后来来了扬恶,弃善,远真他们,然而,近邪永远都是离我最近的那个。

这些古怪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我觉得,他们四个,都是身世飘零的可怜孩子,那么那些过去的经历,承载惨痛回忆的身份,都就此一笔抹去吧。

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个痛快的人。

六岁时,我作画,趁他睡着,浓墨涂了他一脸。

他一笑。

八岁时,他练剑,我教他换棵树下练,那棵树,有个我新发现的蜂巢,然后他不出所料的,剑气引动蜂儿骚乱,蛰了一头包。

他一笑。

十岁,他陪我去庙会玩,有登徒子调戏……他,被他打得牙落脸肿,然后被我捏着他的脸,笑嘻嘻的学:“可怜见的,粉嫩粉嫩的小倌……”学了一个月。

他一笑。

十一岁,爹爹感于政局挣扎艰难,人心鬼蜮,君心莫测,在一波暗害计谋中将计就计,诈死离开京城,带着我和近邪,去了遥远北方深岭里,早先安排好的山庄,而弃善他们,早已在那里等着我们。

一路上因为要隐匿行迹,餐风露宿,我这自幼娇惯的身子,耐不得北地风寒,病倒在途。

睡在绵软的被褥里,却觉得遍体沙砾,如火的灼热如炼狱般一刻不停煅烧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意识突而轻浮如絮突而沉重似铁,朦朦胧胧里无尽痛苦,而人影闪回来去,声音徘徊不离,声声呼唤,句句哀切,都是那少年,苍白的脸,乌黑的眼。

彻夜,高热不下,有掌心紧贴我后心,清流注入,沁凉如冰,我的燥热,缓缓平复,终于沉入黑甜梦乡。

清晨睁开眼,少年惊喜的脸滚落的汗珠硕大得惊人,只是嘎声一句:你醒了!便软软跌落。

这个实心的孩子,仅仅为了减轻我的痛苦,整整一夜用宝贵的真气为我降温,几致真力耗尽,枯元而死。

他醒来时,见我无恙,一笑。

十三岁,他下山历练,不过一月,便赶回山庄,我笑他这般大年纪还恋家,他红了脸,却从袖中,悄悄摸出支银簪,塞到我手中,头也不回的跑走。

这回换我,一笑。

记得那夜月光如水水如天,俱无山庄花树葱茏,暗香隐隐,细碎的月光洒在发上,缕缕如缎,我们在一色银白上缓缓踱步,只觉得衣袂飘举似可随风去,小轩窗里传出雅擅琴筝的弃善的《凤求凰》,音色缈邈婉转琳琅,不着一语,尽得风流。

原以为这一生就该是这样了。

如果这一生真的就此停在这一刻,永不再向前,触动命运的狰狞,我想我是乐意的。

可是,世间事,没有但愿。

※※※

十五岁,我耐不得山庄的寂寞,偷溜下山,再入红尘。

再入红尘永不回。

这是我的宿命。

那个青年男子,在凤阳的街头为我捉回了偷走我荷包的小乞丐,却不知道那小乞丐是我故意放走,因为我想追踪着他,见识见识丐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