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第6/10页)

只一失神间,眼前忽掠过银衣少年肆意的笑容,白色深衣血迹淡淡如梨花,还有那般的……努力掩饰的疲倦与苍凉……

只一刹那的神思不属,心中便猛的一跳,我想我的神色一定是有了细微的变化,不然对坐的沐昕,原本浓郁沉醉的目光为何突然散去,清明里,升起丝丝郁色?

轻咳一声,我道:“一夜没睡,先休息去吧,养足精神,咱们再好好叙话。”

折腾了一夜,大家确实都很疲倦,沐昕站起,先自带着自己的家将们,回他住处休息,临走前他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勉强冲他一笑,道:“怎么了?”

他默然,良久指指自己的心。

“怀素,不要让自己一直混沌下去,但请为我,分辨明白。”

※※※

日头渐渐的升起,流碧轩因为我严令不许人随意打扰,倒清净得很,正是适宜补眠的好时光,我却因为沐昕那句话而心生烦躁,转侧不已。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明明很累,依然无法让自己入睡,我叹息一声,干脆爬起来,出门散步,也好理理自己混乱的心绪。

出了流碧轩,转几处曲径,越花木扶疏,渡水上回廊,过飞桥,便是燕王府里最有情致的一处去处:悬阁。

悬阁顾名思义,自然是悬空的,设计颇为奇巧,以巨树为基,竹木为身,悬空建了亭阁式样,一侧垒了精巧假山,凿出阶梯,供人登楼,作出绝顶攀登的模样儿,巨树上累累生着薛荔藤萝之类的枝叶柔曼的植物,取一份亲近天然之意,悬阁内一应用饰,皆式样俭朴古拙,颇有情趣,逢夏之时,此处地势高旷清凉透风,是人人都喜欢的去处,如今正值严冬,自然绝了人迹。

我紧了紧杏色闪缎面白狐披风,拾步上了悬阁,目光所及,不由一怔。

悬阁大轩窗前,锦袍男子双手支栏,笔直长立,寒风鼓荡,吹起黑缎绣金大氅,吹得发丝微乱,然而那般森冷的寒意,并未能令他有丝毫瑟缩之态,一个背立的姿势,竟也能站出怀抱万里河山的豪情。

我默然转身,便待离开。

却听父亲缓缓道:“怀素,你看,这北地关山苍莽,大好河山,此时一片宁静祥和,谁又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注定要经历战火与铁血洗礼,在蹄声与剑影里,挣扎求生。”

我慢慢一笑,“哦?不过这好像都是拜您这个正在怜悯苍生的人所赐吧。”

父亲仿若没听见我的讥刺,继续道:“千年以降,北地的平静永远都是假像,这片广袤土地,扼中原咽喉,拒虎狼之骑,先太祖皇帝将我分封于此,就是为了以我善战之能,替朝廷守好这山海关内锦绣中原,北元其心不死,时时掳掠边境,若无强兵重将,永生驻守,要抵御这些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实为不能。”

“如今战事一起,燕宁两藩无暇他顾,数年之内,边境百姓要受苦了。”

我冷笑一声,天下是你要争的,战火是你先燃的,始作俑者如今却惋惜起生灵涂炭,还真够虚伪。

父亲的语气却突然激烈起来。

“朝廷建都江南,取腹心之地,产粮之仓,经济兴旺之所,道理上是没有错的,可毕竟离这要害之地太远,生生由着游骑侵扰不休,百姓深受其苦,将来我若取得这天下,必迁都北平,以天子守国门,定要这鞑虏被拒于千里之外,永不能踏我河山一步!”

气势忽收,父亲轻轻一叹,“也算为这北地百姓数年困苦,赎罪吧。”

听见赎罪两字,我轻轻笑起来,父亲霍然回头看我。

他似也是一夜未睡,神情微有些疲惫,然目光清明,依旧锐利如鹰。

“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着,欠债太多的人最好不要想着赎罪这码事儿,不然只怕就是日夜不睡,也赎不完那山高海深的罪。”

说完一礼,便要离开。

父亲浓眉一轩,“站住。”

我抬头平静的看他。

父亲并无怒色,只怔怔看向我,半晌道:“真像啊……”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黯,却听他又道:“我刚才这一番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其实这话在二十年前,我就和你娘说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提起娘。

“你娘,是个很清醒,很刚烈的人。”父亲的目光渺渺,似穿越万里层云,看向九霄之上的那个成仙成神的女子:“她一直都知道我的抱负,我也没瞒过她,终我一生,我们不能走近,然而内心深处,舞絮是与我灵魂相通的唯一的妻。”

我盯着他:“为何不能走近?”

父亲不答,只怔怔看向薄亮的天际,良久道:“为何不能走近?……这要问她,我刚说过,她很清醒,很刚烈,同时,很骄傲,她心里装着我,而我心里装着天下,她不愿和任何事物分享爱情,哪怕是天下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