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且别云山下红尘(第3/9页)

徐景盛眼中射出狂喜的光,急忙文绉绉施礼:“小生幸何如之!”

我一笑,小生?幸何如之?你以为你在演戏呢,不过,很快你就知道遇见我,是多么的幸何如之啊。

我采了朵野花,别在衣襟上,慢悠悠向山下走。

走到半途,遇见父亲和他身边一帮人,这次多了个和尚,我淡淡给父亲施了礼,眼角向那和尚一瞟。

他微笑向我合十,淄衣素袜,头顶戒疤,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和尚,年纪已颇苍老,行动间稳重舒缓,一派高僧气象,然而我却从他冷静得渐至冷漠的眼眸里看见某些炽烈的决然的东西,如暗夜阴火,在瞳仁里幽幽闪耀。

那深远而萧索,宁静而狂热的目光,我无法想像会出现在一个人的眼睛里,我更为那幽幽火焰心惊,直觉这般费力掩藏的星星之火,一旦爆发,是否可以瞬息燎原。

父亲见我打量那老僧,遂微笑道:“这是给我讲经荐福的高僧道衍,深谙佛理,学贯古今,我于道衍师傅处得益良多,今次请他一同前来,见见我的爱女,怀素若有经义不解处,不妨向大师请教一二。”

我微微一笑,走到一边,俯身去看嶙峋幽深的山崖:“满天神佛,我是崇敬的,然我不读经义不谈佛,红尘多苦,忧患无穷,众生挣扎苦痛难解,佛祖们高高在上,自坐他的莲花座,念他的不动经,几曾悲悯?渡人不如渡己,待人渡不如自己渡,光明彼岸,天不予舟,那只有泅水而行罢了。”

“阿弥陀佛!”那老僧道衍突然高喧佛号,一双幽火流溢的眼紧紧盯着我:“小姐心智天纵,见解超凡,竟是贫僧生平仅见。”

我略有些诧异的看他:“大师何出此言?我虽未呵佛骂祖有不敬之语,但言中对佛祖也无尊崇之意,还以为大师要和我拼命来着,不想却得大师如此盛赞。”

道衍微微一笑:“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佛祖渡或者自己渡,殊途同源,贫僧虽是山门中人,却也知不可拘泥于一言一道,若杀身可成仁,则不惧血流飘杵。”

我挑眉一笑:“佛家精义,以慈以仁,大师此语却隐含煞气,不似释子。”

道衍垂目肃容:“阿弥陀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胡虏区区食血啖膻流浪之族,一朝挥戈,烈火燎原,侵我中华垂百载,以万里疆土为榻,弛眠其上,以泱泱汉民为奴,呼叱其中,我浸淫礼教千年之尊贵民族,竟以四等贱民之身,仰人鼻息,元廷暴政,腐朽败坏,以百姓为刍狗,重征厚赋,杀民求牧,哀鸿遍野,骨肉流离,若非我太祖皇帝天命所归,起于微末,登高一呼而四方应,兵指天下,杀人得仁,如何能得今日我大明盛世百姓安居,如何能还得我汉家河山太平天下?”

我看着这侃侃而谈的和尚,博学,锋利,眉目飞扬,俯仰间自成风流,竟似位饱学儒生更多于有道高僧,然而那般奇特的风骨,更令我觉得满眼的不搭调,仙风道骨皮相,热衷争斗心肠,明明口吐莲花不动如山,可怎么看怎么觉得骨子里透着邪气和疯气。

父亲每逢来山庄,总是带了不少从人,我没兴趣问他的身份,想来是朝廷高官之流,或者是个将军,以他高大身形,凤目浓眉的堂堂相貌,做个武将,上得战场,倒很是个漂亮架子。

这回带了这个古里古怪的和尚,听那口气还颇得倚重,和尚能做什么?就算杀气不同常人,也不过纸上练兵,难道上阵念经,教化得敌人们都跪下弃械投降不战而逃吗?

和尚似是知道我心中腹诽,澹然一笑,一副心动风不动的清心寡欲样,我正想捉弄几句,却听父亲笑道:“且莫急着斗法,一起山庄歇了说话,咦?‘他向我身后张了张’怎么景盛没和你一起?”

我惊讶:“景盛?景盛是谁?为何要与我一起?”

父亲浓眉皱起:“景盛是你表哥,奇怪了,先前我命他上山找你来着,你们没碰见?”

我盯着父亲,慢慢道:“我不记得我有什么表哥,父亲忘了,我娘是独女。”

父亲的神色有一刹的尴尬,随即轻咳一声,又恢复慈和的神色:“是我说错了,他是你大娘的侄子。说起来也是你表哥。”

我转头去看山顶的苍松,那松下,有娘的衣冠冢:“大娘?”我的语气里有深深的漠然:“恨未识荆。”

父亲眉毛一挑,一丝怒气掠上了眉梢,忍不住便要说什么,却在遇上我的目光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自顾转了话题:“奇了,景盛明明上了山,如何没和你一起。”

我满不在乎笑道:“许是贪看山景误了路,又许是公子哥儿身子娇弱,爬不动山,躲哪儿歇去了,这山中没猛兽,也无外人,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我们先下山,说不定半路就遇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