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证人的身份,满面难堪的挨挨蹭蹭的进殿来,在殿角跪了。

其余人等,大多不过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过王府偏堂门外,哪里经历过过这国家核心之地,煌煌威严的政治中心,上临无上尊贵的天子,身周俱是远远遇见便要远避的贵人的场合?更别提还要在这样层檐历历,金龙飞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临帝王垂询断狱,举证亲王之罪……一个个连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汉玉云母砖上,扒着砖缝,瞅着前面跪着的人的脚跟不敢抬头。

秦长歌无声吁了口气——忒没胆色了,亏得临行前还叫祈繁给他们各吃一颗她以前研制的可提升胆气的“壮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场。

依次三跪九叩,一个个轮流说了,虽然有的人结结巴巴,有的人词不达意,有的人断句错误,有的人语无伦次,但总算是,说完了。

“……草民贱辰,本应是三月,是赵王于二月初,曾对草民言:‘拟为先生寿,但三月恐无暇,可否提前’?草民虚荣,贪恋亲王爱重,遂应了……二月乙末,实在非草民贱辰。”

“……当晚黄墨古酒醉,曾污赵王衣袍,赵王进内室整理,大约去了两刻工夫……我等都是亲见。”

“……黄墨古饮酒有过敏之疾,平日少饮,那日却行迹异常……”

“……奴才当晚进书房打扫秽物,刘管家吩咐,内室不许去,也不许别人进去,要奴才守着那内外间相连之门。”

“……当晚赵王从后门乘轿出门,奴才们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后门等着,二更许,王爷出来,是奴才和另几位兄弟抬的,一直抬进宫内值宿房,是董统领出来接着的……奴才回来后,睡得很死,醒来后便见自己在乱葬岗……几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个,但也从此残了,一直讨吃度日……”

“罪妇姚琼,恭祝陛下万年,并代先夫申冤于丹陛之下……先夫受人蛊惑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先,被人过河拆桥设计杀害在后,先夫留有血书在此,罪妇深知仇家势大,数年来不敢声言,怀揣先夫血证躲藏漂泊,今日终得金銮殿上,向陛下剖陈分明……先夫有罪,但赵王更有灭口杀人之罪,若非忠心于此人,先夫何至背弃陛下,遭此杀身之祸……罪妇愿身代先夫之罪,身受凌迟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华……有罪……赵王与董统领当日长乐宫前密谋调换侍卫,是犯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犯官当日当值,子时前后,犯官出外将当日奏简交递御书房时看见他们……金匮室有犯官出外的记录……”

众口一词,铁证如山。

众人心中都道:赵王休矣。

目光或怜悯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投向始终不言不动的萧琛,这人素来以沉稳睿智,聪慧出众著称,据称有‘一言抵万金’的美谈,很少说话,但每句话都不是废话,每句话都极有分量——今日一见也是如此,只是,在现今这个厉害女子织就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钧之力的言语,才能破网而出,甚至反戈一击?

众目睽睽中,萧琛不看窃窃私语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却凌厉的秦长歌,只是跪于当地,沉静甚至微带哀伤的看着萧玦,眼色幽凉,如雪里梅花,云中远月,这一刻的清绝的苍凉,怅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词。

他似是对那样的滔天大罪厉绝言辞毫无感受,似是对反证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从萧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个楼阁深处飞雪轻盈之中舞剑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这个威严高贵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紧紧盯着萧玦。

萧玦的手指,却只是攥着那十三份证词。

目光缓缓下移到萧玦攥紧的手指,萧琛突然,极其怆然的一笑。

犹似几多深恨,不解昔日惆怅。

那年石板桥上的寒霜,怎么到了今日,还森凉的挂在眉梢,好冷啊……

连心都冻着了……

他的眼色,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恒不见天日的深渊之冰泉中。

这一刻的沉默宛如万年。

万年之后,沧海桑田,浮云变迁,遥远变得更远。

一声低弱的言语,却如巨钟之声乍起,击破层层捆缚,震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你始终在指证,我当晚行迹诡异,于长乐宫有阴私之行,但是你不能举证出,我杀了先皇后。”萧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证据,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宣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讥诮的侧首,看秦长歌。

这一刻目光冷若冰剑,刺入肌骨发肤。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