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学徒生涯(第3/7页)

寂寞。

每个夜里,寂寞都会找上我,任我徒劳地在那张大床上试着找到一个温暖的小角落。以前我睡在博瑞屈马厩上的房间里,那些夜晚是模糊而朦胧的,白天操劳了一天的牲畜在楼下睡觉、挪动、踢腿,那种暖和又疲倦的满足充满了我的梦境。马和狗都会做梦,你只要看过猎犬随着梦中的追逐而呜叫、抽动就会清楚这一点。它们的梦像是烘烤优质面包时逐渐散发出的那种甜美气味。但如今我孤身一人被房间里的石壁围绕,终于有时间做那些能吞噬你、使你痛苦的人类的梦。我身旁没有温暖的母兽可以倚靠,没有兄弟姐妹或亲戚睡在附近的厩房中,我只能无眠地躺在那里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他们两人为什么都能这么轻易把我从他们的人生中抹去。我听见别人当着我的面随意交谈,以自己的理解对那些话的内容做出可怕的诠释。我想着,等到我长大、等到老黠谋国王死去之后,我的处境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候我也会想,不知莫莉·小花脸和凯瑞是否想念我,还是他们把我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都视为理所当然。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寂寞最使我痛苦,因为在这整座大城堡中,没有一个人让我感觉是我的朋友,能与我为友的只有动物,但博瑞屈已经禁止我跟它们亲近了。

一天晚上,我疲倦地上了床,饱受来自自己的各种恐惧的折磨,最后才勉强睡去。有光线照在我脸上时我忽然惊醒,但我在醒过来的同时就知道有哪里不对劲。我不仅睡得不够久,而且这光线是黄色的、摇曳的,不像平日里照进我窗户的阳光那样白亮。我不情愿地动了动,睁开眼睛。

他站在我床尾,手持油灯。油灯在公鹿堡很少用,但吸引我目光的不只是奶油色的灯光,那男人本身就很奇怪。他身上穿的长袍是没染过但有洗过的羊毛色,不过洗的次数似乎不多,也不是最近洗的;他不甚整洁的头发和胡子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颜色,给人同样的印象。虽然他头发的颜色是灰扑扑的,但我还是看不出他年纪有多大。他脸上有些痘痘痊愈之后留下的疤痕,但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大麻子,满脸都是小小的痘疤,那愤怒的粉红色和红色像是小型的烫伤,就算在油灯的黄色灯光下看来还是无比鲜明。他的双手好像只有骨头和肌腱,被薄纸般的白色皮肤包覆着。他正看着我,但在油灯光线下那双眼睛透着的依然是我见过最锐利的绿色,让我想到正在狩猎的猫,那时的猫眼也是像这样混合了欢快和凶猛。我把被子往上直拉到下巴。

“你醒了,”他说,“很好,起来跟我走。”

他突然转身从我床边走开,但没走到门口,而是走到我房间里的一个角落,介于壁炉炉台和墙壁之间。我没动,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把灯举高。“快点,小子。”他不耐烦地说,同时用手杖敲了床柱一下。

我下床,光脚踩在冰冷地板上时瑟缩了一下。我伸手想拿衣服和鞋子,但他不肯等我。他回头瞥视了一下看看我为什么没有跟上,那锐利的眼神吓得我丢下衣服发起抖来。

于是我穿着睡衣无言地跟在他身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自我说服,仅仅是因为他要我跟他走。我随他穿过一扇从不存在的门,走上一道盘旋向上的狭窄阶梯,只有他高举在头上的油灯给我们照明。他的影子落在他身后,落在我身上,因此我是走在游移的黑暗之中,每踏一步都要伸出脚试试。台阶由饱经磨损的冰冷岩石制成,十分光滑、平坦。阶梯一路往上、往上、再往上,我觉得我们爬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堡内任何塔楼的高度。一阵凛冽的微风吹过台阶,吹进我的睡衣,但让我打颤畏缩的不只是寒意而已。我们不停往上走,最后他终于推开一扇门,门虽然沉重但开启得无声又顺畅,我们进入了一间房间。

房里有好几盏油灯用细链子挂在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花板上,发出温暖的光线。房间很大,是我卧房的三倍有余,其中一端在呼唤着我,因为那里摆了一张巨大显眼的木制床架,铺着厚厚的羽毛床垫和靠枕,地板上交叠着一张张地毯,有猩红、有艳绿、有深蓝也有浅蓝。还有一张桌子,木材是野蜂蜜的颜色,桌上放了一篮熟得恰到好处的水果,我可以闻到那些水果的香味。房里到处随意散放着羊皮纸的书籍和卷轴,仿佛它们是不足挂齿的常见物品。三面墙上都挂满了织锦壁毯,描绘着高低起伏的开阔乡野,远处还有森林覆盖的山麓。我举步朝那里走过去。

“往这边。”我的向导冷酷地说着,带我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这里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石板桌占据了显要位置,桌面满是污渍和灼痕,桌上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容器和用品,有天平、有研钵与木棒,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大部分都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仿佛几个月,甚至几年前,这里的事情正进行到一半就突然被抛下了。桌子那头有一层架子,凌乱地堆放着许多卷轴,其中有些镶滚着蓝边或金边。房里的气味既呛鼻的但也是芬芳的,另一层架子上有一捆捆正在晾干的药草。我听见一声窸窣,瞥见远处角落有动静,但男人没给我仔细研究的时间。应该烘暖房间这一头的壁炉张着冰冷的黑色大嘴,炉内陈旧的余烬看来已经反潮沉淀。我把四处打量的眼神收回来,抬头看着我的向导,我脸上惊惶的神色似乎让他感到意外。他转过身去,自己也打量起这间房,思考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他生出一种又尴尬又不高兴的情绪。